卧房内,三叔宋甯遠輾轉反側。
看着牆壁上,原本挂着《牧牛圖》的位置如今光秃秃,隻留下一方相對周圍,稍微潔淨些的白斑,他心中頓時升起一團躁郁。
“呼——”
宋甯遠試圖做深呼吸,但由于隻能趴着,被氣撐起的胸膛壓在硬木床闆上,反而更是讓他心緒難定,不由得又一次回望起至今走來的路,扪心自問道:“這都值得嗎?”
尻尾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也不斷加重着這個問題的分量。
後悔,這兩個字,就像是棉花,平日帶着像朵雲似的,沒幾斤重,但走在路上一遇着了事,招架得大汗淋漓,那就一千斤也打不住了。
對宋甯遠來說,身體上的疼痛其實熬一熬也就過去了,被打趴在長樂坊外,被三教九流輪番看笑話他也能忍一忍,小不忍則亂大謀,燕雀安知鴻鹄之志。
但是被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侄女親眼看見,曾經一身官袍光鮮亮麗的叔叔,像條老不死的野狗,被人掃地出門,還踹上兩腳,宋甯遠實在是久久難以平複。
一時間,宋清辭的出現就像是魚鈎似的,把他記憶裡夫人的冷漠,兒子的不解通通一股腦兒釣了出來,卡在了喉嚨,不斷燎撥,灼燒喉嚨。
緊接着。
“嘔——”
宋甯遠隻感一陣反胃,左手一扒拉,将腦袋伸出床外,大灘酸液從腹中湧出,濺起酸臭。
“梅兒”倆字幾欲脫口,宋甯遠又将其按下,硬挺着痛下了床,每走一步,他隻感覺自己的屁股又被打了一棍。
宋甯遠一步一步向房外走去,等到用木盆接上水,沖洗了地闆,再用抹布擦幹淨,他的額頭早已滿是冷汗,屁股從火燎變作針刺般的疼。
一碰到床榻,整個人便轟然倒塌,硬挺挺地砸在床闆上,發出一聲悶響!
在他意識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迷迷糊糊之際,耳畔傳來了一聲焦急的呼喊“老爺!”
……
告别梅兒,宋清辭立刻前去書房尋找父親,打算将地契要來親自保管。
推開木門,果不其然,宋翌之在書房内正提着筆,聚精會神不知寫些什麼,全然沒有注意到門口的三人。
琴兒,甯兒自覺離開,宋清辭一人提起裙角,放輕腳步,慢慢湊了過去。
而宋翌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書桌裡,書桌的左上角平鋪着一張工筆肖像,畫裡一個溫婉可人的女子,身穿藕絲琵琶衿上裳,右手搭在琴弦之上,左臂撐在琴案,以手托腮,一雙杏眼甜甜地看着畫外。
宋翌之與之對視,嘴角彎彎,随後提筆默寫了蘇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通篇無錯,隻是将其中的“十年生死兩茫茫”自顧自改作了四年。
一詞寫罷,全篇七十字,宋翌之卻寫得淚眼婆娑,長歎一口氣,左手手指輕輕摩挲着畫中女子的面龐。。
嘴裡念念叨叨:“安之,最近你的相貌都有些記不清楚哩,我得多畫兩張。”
說罷,一顆濁淚摔碎在硯中,融入墨水。
擡頭看向一旁的小窗,一隻雀兒不合時宜地停在窗邊,他低聲喃喃。
“可,可是這畫,好像也不像你啊……”
宋清辭站在一旁默不作聲,說實話,她也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三世之隔,或有百年,大哥說過,自己小時候最是黏糊母親,可現在,光是這兩個字,宋清辭便覺得久遠。
但逝者已逝,宋清辭也相信,如果一個人死後真有魂靈,想來母親也希望看見一個自立自強,自尊自愛的女兒吧。
宋清辭收拾好心情,臉上努力挂起一個微笑,揶揄道:“爹,你這麼想母親,她走在路上,肯定一步三回頭,走得慢哩。”
突然傳來的女兒聲音驚得宋翌之猛一哆嗦,像是在做什麼虧心事似的,他趕緊取下挂在一邊的襖子,把桌上的詞啊,畫啊通通蓋住。
又背過身去,擦擦眼淚,狼狽得緊。
“清辭啊,找爹爹有什麼事,是缺脂粉錢了,還是你大哥那邊有新變故。”
“你母親的镯子,簪子,耳環我都找出來了,你看看是一并送過去,還是讓那常小姐自己來挑。”
“還有,能不能,嗯——,留一……,算了。”
談及安之留下的遺物,宋翌之臉色一暗,但他也努力擠出個微笑,試圖演出一種靠譜成年男人的風範。
這是這演技屬實拙劣,漏洞百出。
宋清辭微微颔首。
“這樣,我明兒和常姐姐聊一聊,看看能不能請她和大哥一起來一趟。”
“也是讓母親看一看常姐姐。”
“她可是将門中女,又熟讀兵書,還會領軍打仗,甚至還練過武。”
聽完,宋翌之瞪大了眼睛,兩眼放光,手舞足蹈,連道:“好好好!”。
父女之間的談話往往戛然而止。
在連說完三聲好後,宋翌之便再無能夠挑的出的話茬,女兒已經長大,再與她說一些孩童糗事,不合時宜,但是其餘又沒有什麼話題可說。
他隻好瞪着眼,等宋清辭開口。
宋清辭也不含糊,直截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