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央以扇掩面,手卻毫不客氣地将三張銀票收進懷裡。
錢絮雙手抱胸,撇了撇嘴,兩眼掃過,示意:能說了吧。
“咳咳咳。”
謝央清了清嗓子,卻是全然不提及常竹君一事,反而擱了折扇,面朝窗外,看着道上人來人往,緩緩開口。
“錢絮,你有沒有種過地。”
謝央将雙手背在身後,語氣沉重,隐隐傳出一絲高深的氣息。右手拇指不斷摩挲着掌中老繭,嘴角似乎有一分得意,問道。
錢絮聽不出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縮了縮身子,坐正了些,一聽到種地倆字,腰際若有若無傳來一絲酸楚,疑惑地回複道。
“種了兩年,怎麼了?”
啪!
話音剛落,謝央已然轉身,臉上微微挂着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家一個開錢莊的,這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幹嘛跑去種地?”
“選種,松土,播種,灌溉,除草,施肥,收割,你都做過?”
謝央語調上揚,眉梢翹起,他是當真不信錢絮做過這等粗活。
面對謝央的質疑,錢絮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肯定啊,翻田,燒草木灰,都是我一個人幹的,種了兩畝,累死我了。”
“那時候我才二八,父親把我從書房裡揪了出來,扔到了田裡。”
“又沒收了我的零用錢,每月隻許我從家中錢莊借糧,三分利,什麼時候種夠了糧食還上自己欠的債,才能回家。”
“那就憑你這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本事,兩年之内就能還上?”
也不怪謝央提出如此之問,畢竟他也親自去種過,還種了将近三年,期間不斷向老農讨問,怎麼選種,怎麼松土,知曉其中門道到底多深。
公子家家,細皮嫩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第一季小麥顆粒無收,或者收獲寥寥才是正常的。
他撿起折扇敲着自己掌心,問道。
“怎麼可能,我收第一季麥的時候,算了一下,按照這種收成,我隻能一輩子在這兒種地。”
“然後反正我自覺無論是良田,還是次田,貧田我都種不出什麼東西,我就幹脆把那兩畝良田賣了,換了一壟次田随便種種,應付應付我爹,然後我就拿着手裡賣田的錢,去京城倒騰東西了。”
“靠我這張臉,随便找人再借點兒,又找了個關系,弄着間便宜鋪子,挂了個招牌,‘點翠’,之後拉上幾個果農,整了點好果。”
“京城新貴多如牛毛,人傻錢多,大字不識幾個,人倒是喜歡拉幫結派,隻要其中賣給一個人,就是賣給一群人,賣一季就賺翻了。”
“每季挑批最好的果子,上下左右都打點打點,送送禮,然後選一枚品相最好的,辦個詩會,找個由頭,這些人就會争着拍。”
“最好從花間樓請幾位藝娘,在店裡奏樂彈琴。”
“然後再請他們自己親自出城去摘,路上馬車,吃食,酒水通通安排好。”
“那些新貴,穿着個绫羅綢緞,都上趕着吭哧癟肚上山去摘果子。”
“逗死了。”
說着,錢絮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想到那些為了一枚果子就能豪擲千金的富豪,他心裡就高興樂呵,這事兒就像逗貓,自己隻要随便撥弄兩下,他們就浩浩蕩蕩,聚精會神,嚴陣以待。
許是說到興頭上了,錢絮又補充道:“然後我又在京城外找了處溫泉,拉扯出一棟酒肆,取名‘半仙’,那些出城去摘果子的就順道送進酒肆裡,在山裡住上十天半個月,再拉去打獵,又住上十天半個月,一個人頭,林林總總一趟就能賺他個三四千兩銀子。”
“反正他們也樂呵得附庸風雅,沒有人是真去采果子的,都是乘個風潮罷了。”
“要是哪天挑大糞成了高雅之舉,那麼就算是一趟兩千兩銀子,他們也會趨之若鹜地跑去挑大糞。”
“挑完回來一身屎尿,還得和隔壁鄰居炫耀,啧,你看看,這是我昨天挑的大糞,這色澤,這氣味,正不正!”
這回輪到謝央沉默了,他确實低估了這小子。
沒想到如今京城内這鼎鼎有名的“點翠”是這小子随手支起來的生意。
要說這“點翠”,那确實不一般,是京城内如今一大風尚。
尤其是他每年舉辦一次的秋收詩會,更是受到過當今皇帝親口稱贊,與會者無數,别說錢絮口中的新貴了,就算是京城裡紮了根的老牌家族也紛紛參加。
畢竟這可不是一般的詩會,是京城裡少有的雅俗共賞的詩會,是被皇帝點過名,豎過大拇指的詩會。
而且在秋收詩會中奪魁者,更是能在來年的“賭果”中優先挑選果樹,要是自己挑選的果樹正巧結出了那年的“仙果”,那可是了不得的好兆頭,其餘的什麼免費遊玩之類的不足道。
就為“賭果”這一件事,專門花大價錢去請老果農回來當幕僚的有錢人也不在少數。
然而就是這麼一家日進鬥金的鋪子,居然是錢絮開的,自己甚至從來沒聽錢絮談及過,不顯山不露水,心平如湖,乃大丈夫。
相比于其餘世家子弟,謝央是最看得起錢家的。
士農工商的尊卑次第,在大乾人的心裡依舊是根深蒂固。
就算是世家也不例外,所以憑借科舉,朝政起家的王家人,憑借戰功起家的唐家人,實際上都看不大起錢家。
滿身銅臭,不過是大乾蛀蟲,憑啥和我坐一桌吃飯。
像是之前花間樓雅座,唐啟就随口刺了刺錢絮,王興文也是,他就沒想真想着攔下常竹君,派出去的人都是些銀樣镴槍頭,不然就算沒法攔下常竹君,也不會讓她們輕易離開。
但是謝央的思路倒是不大一樣。
在他眼裡,錢家一個商賈,明明地位最低,最為卑賤,但是能堂而皇之地坐在京城和其餘世家平起平坐,這還不能說明錢家的可怖之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