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第一時間回話,宋清辭垂眸沉吟。
謝央看着她思考的模樣,也是欣慰地點了點頭,雕琢璞玉,砥砺成章,人生一大樂事。
但讓謝央沒想到的是,片刻之後,宋清辭便重新擡眸,言辭依舊犀利。
“人性本惡,而教化未至,邪念易生。專研旁門左道之徒,遭世族盤剝,可謂咎由自取。”
“然而,豪門權貴,猶恐天下不亂,故而巧設機關,布下重重誘餌,勾惡人邪念,誘引良善之人堕其術中。滔天之愆,罪不容誅。”
謝央心中暗暗稱贊,嘴角揚起,剛欲回話。
宋清辭掃了一眼謝央的面龐,見着那明晃晃的贊許的表情,于是又補充道。
“教化未施,而世族豪門憑門生故吏、聯姻結盟,阻他人攀登之路,障蔽其目,使不得視。猶如織就天羅地網,困衆生于網中,而己獨逍遙于法外,不受約束。”
“傲慢豪門,自诩智者,以天地為局,以百姓為弈。妄自尊大,以為掌中玩物,殊不知天地浩瀚,衆生皆有其道。”
“古往今來,視百姓如草芥者,終究難逃一劫,百姓必将飲其血,啖其肉,殺之而後快。君不見,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說到最後,宋清辭言語之間帶上了幾分殺意,謝央隻覺周遭驟然一寒,随後便是心底湧出的歡喜。
他連道三聲:“好、好、好。”
宋清辭的回話從各個角度都讓他極為滿意,一介女流,能有這般見識與眼界,已經殊為不易,更何況想得極深,看得極清的同時,又有君子之風,不願同流合污,更是難得。
好啊,真是好啊。
心裡一邊想着,謝央便解開了腰際的一個小小布袋,從中拿出一方印章。
謝央手中的印章,古樸無華,卻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貴氣。印章材質非金非玉,是朱紅色,這枚印章的印面,刻着四個古樸的鐵線纂字體——“明月清風”。
筆畫纖細如線,線條流暢,卻暗藏鋒芒,剛勁有力
将印章遞給宋清辭,謝央微笑道:“這枚印章名為“與誰獨坐”,算是我的得意之作,今日一辯,深感敬佩,特以此印相贈,以示敬意。”
一語落下,謝央雙手持印,極其鄭重地将其交在了宋清辭手中。
而宋清辭甚至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什麼,這就搞定了?
上輩子,謝央的印,向來是一印難求,而且從不允許私下轉賣,能得到他親手雕刻印章的人,無一不是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
可如今宋清辭說了這麼百來個字,居然就得到了一枚,甚至從字體以及内容都相當契合她的風格,遺世獨立,柔中帶剛,而這印章的名字,更是令人浮想聯翩。
世人皆知,與誰獨坐,明月清風我。(注釋3)
半推半就,宋清辭接過了印章,其實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意識到:
如今的大乾,天災未至,人禍未成,萬般矛盾潛于水下,而文人風骨半頹,沙場豪情已鏽,唯有享樂永存,在這種情況下,世家大族又網羅天下賢才,将衆生頭頂的那張網,織得愈發美豔而繁密,教人看了,隻剩殷羨與自我懷疑。而她卻能看破虛相,實乃了不得。
何況她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在謝央看來,這更是驚世駭俗,不由得對宋清辭背後的父母提起了一份濃厚的興趣,究竟是怎樣一對雙親,才能教出這樣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兒。
乘興而來,還需盡興而歸。
送出印章的謝央又問道:“那衆生該如何破局?”
宋清辭再度審視謝央的面龐,陽光燦爛下,他笑得甚是自然。
從謝央的反應看,他确實對世家大族同樣沒有好感,但這背後緣由究竟如何,實在難猜。
出身就已經決定好了立場,而作為謝家二公子的謝央,不為自己世家說話就罷了,何故反目成仇,甚至表現出了一副想要掀翻這些世家的樣子,說實話,宋清辭很想知道。
宋清辭鄭重地将印章收入囊中,略作思索,說的相當直白。
“必須要想讓平民百姓們吃飽肚子,讓他們不用擔心天災帶來的饑荒,隻有這樣,他們才會有更多的餘力去培養下一代,雙親辛辛苦苦搞了一輩子的男耕女織,不是為了讓膝下兒女再男耕女織一輩子。”
謝央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挑了挑眉,示意宋清辭繼續往下說。
“欲豐百姓之倉,需來多去少。縱覽古今,谷物之種,日益改良;農具之巧,日漸精進;耕作之術,日趨完善。是以稻粱益繁,黍稷增豐,此謂來者多;削減雜稅,防天災,避人禍,殲倭于東,禦蠻于長城之外,此謂去者少。”
說到這一步,謝央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續接道。
“然谷種,農具,技法意欲精進,實在可遇而不可求。而防災避禍,需糧如山,邊軍調動,所需軍糧軍饷更是數以萬計。然減賦安民,與征糧備荒,似有相逆。此中矛盾,何以解之?”
當謝央問到這裡,宋清辭猶豫了。
她不是不知道答案,無非是将占有大批良田,卻不用上交一粒糧的宗室勳貴拉下馬,這樣老百姓的頭頂就能憑空少了一大批稅賦,而且國庫也不會不足,能有足夠的糧食和錢銀用來赈災和分發軍饷。(注釋4)
但之前的談話都隻是在聊權貴士族,現在的話題已經要燒到了皇帝的頭上。
此處人多眼雜,宋清辭身份特殊,她若是孑然一身,自然敢滾刀肉,就罵你皇帝老兒又如何,但她如今算是常家人,不能落人口實。
于是宋清辭隻是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頭頂的天空,緘默不言。
見此,謝央微微作揖,隻道一聲“善”。
而兩人方才邊走邊聊,如今恰好停在了一處熱熱鬧鬧的酒樓前,酒樓外坐着數十個在此乘涼的力工,謝央手掌一翻,側身。
“姑娘,請。”
兩人在大廳随便尋了一處落座,謝央将折扇随手擱在桌上。
“你我二人也算是同道中人,宋姑娘今後如何稱呼。”
“無字,叫我清辭便是。”
“好,那你也叫我一聲謝央便好,你我同輩相稱。”
“所以,清辭你所愁何事。說不定我還能幫襯一二。”
謝央說得極為誠懇,宋清辭的戒備已悄悄卸下兩分。
便直言道:“想為家中尋一門營生,想掙錢倒是不難,但是想掙得不愧對自己,不愧對百姓,又要養活家裡上下幾十口,一時間确實難尋。”
謝央沉思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與狡黠,随即微微一笑,從腰間取出一塊刻有精細花紋的腰牌,右手一招。
坐在酒樓門口的一個胖力工點頭哈腰地便走到了謝央身邊。謝央起身扶直力工的腰闆,将腰牌交在他的手裡,說道:“張雄,煩請将此牌送往點翠,找錢絮,就說我謝央有要事找他。”
盡管這張雄看起來膀大腰粗,可在謝央面前,卻還是一副老實憨厚的模樣,接過腰牌,連連點頭應是,匆匆而去。
謝央回過頭來,對宋清辭笑道:“清辭,你家中之事,我已有計較。錢絮是我深交,經營有道,或能為你家中尋一門合适的營生。”
宋清辭聞言,眼中一絲迷惑一閃而過,但身體還是下意識地作了一揖,謝道:“謝過,這個情我承下了。”
錢絮?
那個金玉其中,敗絮其外的錢絮,沒想到謝央這麼早就與他相識了。
這錢家,是出了名的兩頭下注,上輩子錢家家主與錢絮斷絕了父子關系。
而錢絮順勢跟了許林寒,錢家家主繼續站在世家一邊。
衆人都看得真切,無論誰赢了,論功行賞之時,錢家怎麼都不會輸。
對于他家的兩頭下注,衆人也是咬牙切齒,但偏偏兩邊都離不開錢家的支持。
錢家是真的所謂富可敵國,他們家的生意,無所不包,百姓的錢,他們賺,富豪權貴的錢,他們照樣掙。
除了不和近處的西北蠻夷,東邊倭寇做生意,錢家甚至有數條寶船,能沿着海岸一路掙錢。
宋清辭心中雖然對謝央仍然有所忌憚,但如今兩人也算是推心置腹徹談了一回,至少目前看來,兩人之間不存在根兒上的矛盾。
“謝央,除此之外,還有兩樣物件,不知你沒有有聽說過?”
謝央微微一笑,點頭說道:“願聞其詳。”
“其一是這露酒,它澄澈透亮,好似琉璃,卻又濃烈無比,遠勝尋常燒酒,入口辛辣,後又有回香,一杯醉,兩杯倒,三杯不知睡在哪兒。”
“其二是這香露,同樣澄澈透亮,但滿是花香,隻需一滴,便能遍體通香。其中這花香種類,還能任憑選擇。”
謝央聽罷,眼中流露出些許迷惘,但随後便是一抹贊賞之色,他輕輕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地說道:“清辭,你所言的露酒與香露,确實非凡。這兩種物品,若是能夠善加利用,不僅能夠成為你家中營生的好門道,還能夠成為市場上的稀缺之物,引來無數人的追捧。”
“生意就是人無我有,人有我優。”
“要是能尋得這兩樣物件,确實是一門相當不錯的營生。”
“但是這兩樣物件,我至今聞所未聞。”
“京城中各大家族豢養的匠人不算少,這露酒聽着像是北方的産物,西北那塊兒,大家就喜歡整點烈的。”
“至于香露,難道出自江南?”
“這我也說不準。”
兩人正說着,酒樓的小二已經将一壺茶水端上了桌,沒什麼茶香,也不會有那種沁人心脾的意味,但兩人倒是毫無芥蒂。
一人一杯,喝了兩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