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鐘前,房内。
空氣中滿滿都是散不去的血腥氣,以及厚重的悲涼。
青兒伏在床檐哭得不能自已。
祝萸感受着那貼面的纖手慢慢失去溫度,臉上的淚水混着玲珑的血,斑駁而下。
玲珑死了。
滿床鮮血鋪就的紅,襯着她玉顔宛在,猶如漫山紅蓮之中的一朵白芍。
而她耳朵處慢慢升騰起一物——那是一顆炫着光暈的琉璃水晶。
那水晶的光暈睡着祝萸的呼吸起伏一閃一熄,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藏着亘穿千年的秘密。
“祝餘!”
一個聲音自心底響起,祝萸驚了一瞬,随即一股沖動的本能催促她去觸碰。
她怔怔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水晶的那一瞬間。
“嘀嗒——”
如同懸露已久的水滴墜入平靜的湖面,漣漪蕩蕩,青兒的哭聲以及門外的打鬥聲,便由這波蕩遞到她的耳中。
這是她第一次真實地聽見外界的聲音,但心中并不覺得稀奇,仿佛她天生就能聽到一般。
随之而來的還有被埋藏多年的一段記憶…
祝萸自閉目休憩中醒來,自己正倚身于一棵古樹枝叉間,眺目而望,是那片夢裡出現過數次的河流平原,滿地的祝餘草迎風擺動。
對了,這是她化形後的第一百年,也是她陪伴在忘川神女常曦身邊的第一百年。
時光走馬,混沌初劈伊始,曆代忘川神女便在招搖山下的忘川河畔,履行着她們的職責,規序亡靈,化渡萬物。
忘川水波光粼粼,星碎閃爍,天地之間所有的生靈,皆由這流忘川渡向輪回。
但,渡他者不可自渡,隻因神女便是忘川的化身,而常曦是所有忘川神女的名字:每當上一代神女隕落,新的神女便降生于忘川的源端——弱水,她是新生的軀殼,繼承着曆代神女的記憶,卻唯獨沒有屬于自我的情感。
衆生死去魂魄進入冥府,由冥司的無常們帶領,歸于這忘川始端的湯湯弱水,經由這條生死之河進入來世。
神女即忘川,于是,衆生的喜怒哀樂融在河水中,也被曆代的常曦品味着。
直到某一天,有一位常曦第一次産生了名為懷疑的情緒,這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熟悉于,在忘川裡難以計數的靈魂的生前苦谛中,她早已咀嚼過所謂凡人先賢們對存在的自我懷疑。
陌生在,這是常曦第一次由内自發的所感,她開始思索,開始懷疑這世間一切道法的意義。
這個世界規則嚴謹,仙有仙道,妖有妖規,人有人法:
神仙長壽無疆,永享極樂,也正因如此,仙門難入,等級森嚴。
下界的妖苦苦修煉,幻想着一朝鯉躍龍門,得天意垂青,享永生之道。
而凡人則安于一隅,偶有奇人能窺見天機,卻仍無法超脫生老病死,輪回之苦。
但,生來便該如此嗎?
越是懷疑,她越是痛苦,卻又無人可以言說。
自那而始,其餘諸情開始像零星雨珠,在她涸澤的心田緩慢滴落,每一滴都帶着巨大的能量,每一滴都難以釋然。
她不再有亘古不變的平靜,那永不凋零的容顔,煙眉颦蹙,那默然千年的芳口,歎息不止。
情之樹在她心中發芽茁壯,對于神女來說,這是十分危險的信号,因為作為忘川的守護者,她不應該有情。
情,真是一種危險的東西,有情意味着癡願,比如,她愛上了執掌冥府的帝君重吾,卻隻能囿于單戀。因為重吾心中所牽念的,是一位被仙界視為下等之靈的雀妖。
仙妖兩道終究殊途,仙妖結合更是被視作對于仙庭禮法的挑釁!于是,随之而來的是九重天君的怒火與同侪的鄙疑。
隻有常曦,對這對苦侶心生憐憫。
或許,常曦愛上的隻是别人相愛的模樣:當那雀妖被重吾從下界帶上乾元大殿時,是那麼可憐怯弱,面對衆仙的毀謗指責,面對天君的滔天怒火,重吾将雀妖護在身後,擲言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