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薄霧中,漣州府衙所在的正平街巷口,走來一位身形單薄的少女。
少女緩緩走到府衙大門前,那烏木額扁上金漆的“漣州府署”四個大字,東梢置着登聞鼓,西梢置着警預石碑,她看着警碑上刻着的“誣告加三等”、“濫訴笞三十”,垂眸沉吟不語。半晌,再擡眼,少女的眼中不再有猶豫,她定定地向左邊置着的登聞鼓走去。
同一時刻,陽光穿破了晨霧的最後一道屏障,給登聞鼓鑲嵌上了一道金邊,少女手拿起鼓槌——
“咚!”
一聲、兩聲、三聲……
此時,府衙内,點卯的長官方訓完話,兩個守門的衙役正要将官府大門的鎖栓擡起。
幾聲沉悶的捶鼓聲,震得兩個門守心神俱是一凜,本還連天的瞌睡陡然醒了——本朝承高祖特令,各級府衙門前須左懸登聞鼓,若有抱屈人,不論王侯黔首,皆可齋鼓于朝堂訴,以達冤情。
不過,若是訴冤未當,查後不符實,按律告冤者另處鞭刑,以此遏限無故誣告以慰私怨者。
因此,這面鼓平常是輕易不會響,而如今,這府衙大門還未開,就有人來訴冤,實多年之未有!
兩名守衛不敢怠慢,忙開門将那敲鼓鳴冤的女子領了進來。
“堂下擊鼓所為何冤?”坐堂的通判見那跪着的女子不言不語,隻是雙手呈着一封書信,應是個啞巴不能說話。
一旁的衙厮忙将書信遞了上去,那通判隻讀了開頭,便瞬間了然,原是為張大人刑審醉煙閣一案而來,他知道張大人這一陣為此案可謂“殚精竭慮”,雖案情有諸多疑點,隻他身為副手,也不好多說,隻領着吩咐做事。前些日子,他還聽聞張大人為了一紙訴冤狀之事大發雷霆。
看來,這堂下女子便是那呈寫訴冤狀之人。
昨日,張大人又在獄中審了那兇徒一宿,今日告假,隻留他這個副手坐堂,他本不欲忤逆上級多生事端,因此隻覺得眼前的女子麻煩萬分,但還是得論公好好審問一番。
“你既不能說話,那本官問一句,你點頭或搖頭回答即可。”
那女子點頭應是。
“你狀中既言刺史大人中了邪祟,可有什麼佐證?譬如巫蠱遺物抑或其餘物證?”
……
一番問話下來,祝萸心中越發清明,也越發絕望:這群官僚沆瀣一氣、鐵桶一塊,自己在狀書上所有提出的疑點皆被其以證據不足否決,而對于确認長珏為殺人兇手之點他卻接連追問。
“如此說來,你既無更有力的物證,隻是靠自己一面之詞,卻想替那十惡不赦的兇徒鳴冤?”那通判嗤笑一聲,“包庇嫌犯,還屢次上書,你這小女子可真是膽大包天。就不怕本官治你一個從犯之罪?”
祝萸滿腔怒火難言,一雙眼睛倔強不服地盯着堂上的身着朱紅官袍的通判。
那通判見祝萸如此神态,頓覺自己官威受釁,怒敲一聲驚堂木,道:“師爺,本朝刑律第幾條有雲,訴冤未當以徇私仇者另處鞭刑啊?”
“回大人,第十七條,按律處三十鞭刑。”
“念你一介弱女子,本官今日便網開一面,隻作十鞭即可。”那通判冷笑一聲,這種倔頭他見得多了,隻是沒想到今天碰上了這般的女子,心想定要讓她讨個苦吃,以絕其念。
李平昨夜值了晚班,是以今早略晚才到衙門,一進門便聽到練場上揮鞭的聲音,有些疑惑今日緣何如此早就有處刑?便随口向衙厮一問。
“聽說是一啞女,來衙門敲登聞鼓,訴醉煙閣一案之冤。”
李平聽了心下一驚,忙奔至堂後,正見一鞭子落在祝萸的背上。
“李大哥,你這是作甚?”揮鞭的衙役被李平一把躲過刑具,不解問道,“這還有五鞭未打完呢。”
李平見祝萸額間冷汗漣漣,咬牙強撐着未倒下,李平忙将祝萸扶起,向那行刑的衙役道:“這女子是薛府的人,莫要再打了!”
“可是,通判大人說了要打十鞭…”
“夯貨,通判大人既隻判了十鞭,便是要你手下留情,略作懲戒即可,你隻管回報已打完十鞭不就行了!”
将那小衙役打發走了,李平看着眼前這個勸不住的姑娘,歎道:“江姑娘,你這是何苦?哎,我先送你回去吧。”
祝萸臉色慘白,扯起一絲笑意點頭向李平緻謝。
回去的一路上,祝萸強忍着眼淚,背上的疼痛不斷提醒着她自己的弱小,她自小性子裡就是個認死理的,從來也不肯輕易放棄,隻是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
沉香看着祝萸滿背的紅痕,心疼不已,用指腹小心地塗着藥膏,嘴裡一邊輕吹着氣,一邊道:“小姐怎麼自己一個人就去了,我雖嘴笨,但陪着你好歹也有個人也能說上幾句話。”
祝萸苦笑着搖了搖頭:今日的場面,便是她自己能說話,巧舌如簧,也是毫無助益…
一旁的落蕊這次倒是沒有說風涼話,上次被祝萸扇了一巴掌後,她嘴巴老實了不少。
方才她見祝萸滿身傷地回來,立馬溜去薛夫人處禀報邀功,誰知薛夫人對這一消息興緻缺缺,似乎并不意外祝萸此舉,隻說了句“知道了”便打發落蕊回來了,末了還特定叮囑落蕊說不要幹涉那江小姐,隻由着她去。
夜間,祝萸側身躺在床上,意識迷糊,周身滾燙。
她夢見自己處于一片熊熊大火之中,孤立無援。突然,遠處出現了一個少年玄色的颀長身影,她心中一喜,眼裡卻是一酸,哽咽出聲喊道:“長珏!”
少年背着身,始終沒有看她。她焦急地向他跑去,卻被地上蹿起的火焰阻卻了腳步。
她心想,一定是老天爺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那晚在醉煙閣說了那些告别的話,所以一語成谶。夢中的少年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喊,身形一頓,終是回了頭,可卻滿身瘡痍、一身是血,他彎起那雙清亮攝魄的眸子,淺笑說道:“祝萸,保重。”
窗外明月高懸,床上的少女怔怔醒來,月光透過窗紙,朦胧如霜灑了一地,也溫柔地将少女周身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