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說,還要邊笑嘻嘻低頭湊近她,似是要瞧見她聽到這句話的反應一般。
祝餘捱不住他這樣突如其來的逗弄,急忙忙推開他,将身子縮在池水中,一張臉一半埋在水下,隻露出兩隻水盈盈的大眼睛,怨俏俏地望着他,鼻子裡因羞惱不穩而噴出的氣息,在水下鼓出大一串小一串的氣泡——咕嘟咕嘟得十分有韻律,倒惹得長珏更忍不住笑了。
惱得她伸出手掐撓少年的腰身——當年在那山谷小屋,她慣是會這樣玩心一起“欺負”他,總是鬧得長珏無法,告求着“阿餘我錯了”才罷休,至于究竟錯在何處…反正她就是喜歡這樣鬧他。
她的印象中,長珏是經不起癢的。
可祝餘好像錯了,這次她伸手戳着他腰,卻失了“奇效”,反被他用手托舉着兩腋起身,長臂一圈,圍在池壁之上,然後她聽見他略帶沉悶喑啞的聲音響在耳畔:“你胸口還有傷,仔細别崩裂。”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胸口處的劃傷已經被敷上了藥,還貼心地施了防水咒…
長珏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阿餘放心,我是閉着眼的…”祝餘倒是不懷疑他閉着眼替她換藥之事,畢竟當年他瞎着一雙眼,但完全不耽誤洗衣、煮飯、給她上藥甚至給霁雪喂魚等一應家務功夫的本事,她是見識過的,以至于她十分懷疑自己撿回一個田螺煮夫。
“阿餘,再泡一會還是就起身?”長珏見她遲遲不語,因問道。
池中水汽缭繞,凝成薄薄的珠子挂在少年的長睫上,斂柔了最耀眼的星光,春水般的清澈與溫柔。
祝餘在那汪星河裡看到了自己的臉——他的眼裡隻有她。
她方才還覺得自己像溺水之人被困在深淵之境中,可現在她願意溺死在他的眼神之中,永久不複醒。
半晌,隻聽得長珏清咳一聲:“快别泡怔了。”言罷,他便輕輕動身,預備将她抱離池中。
可她卻搖頭道:“不要!”
“好。”他放開她,預備自己先起身,帶了些逃的慌亂。
方才見她沉迷夢魇,他才托舉着昏睡的她泡在這靈髓池裡,雖是合衣而沐但水潤貼身,隻是他心裡急憂着她被夢魇困身,因此沒有半分绮念。
隻是,她偏要來鬧他的癢,酥麻麻的,輕巧地,不費吹灰之力地,他清修的道心終究是敵不過姑娘俏生生的玩心。
可她卻還不知所謂,隻是單純地與他玩鬧而已。
他以前從不知道阿餘或者說阿萸的這一面,她是善良聰穎的、敏感執拗的、純然可愛的、不拘小節的,但今天卻是叫他清醒沉淪的——
池水溫熱,少女的臉被泡得蘊起了一層蜜桃般的櫻紅,她的眼睛是如此信賴又癡癡地看着自己,清靈靈又濕淋淋,真像一個不谙深淺卻要執意拉扯他的妖精,一股陌生又躁動的沖動在心底升騰,鼓勵着他低頭吻住那雙眼睛。
好在最後一絲理智叫回了他,長珏有些不自在扇下長睫,像是刻意壓下那股莫名的沖動…于是他逃似地要起身離開。
可誰知,他才卻要轉身,一雙柔軟的手臂便從身後緊緊環住他的腰身,然後少女細細小小的聲音黏住了他的行動:“我是說…我想和你再這樣呆一會…”
從與他重逢的那一刻起,便是一系列的混戰逃生,随後夢魇中的絕境,更叫她害怕到難以自持。
她一直自诩是一個愛快刀斬亂麻不愛,但卻在遇到他之後,倒是學會了自欺欺人。好不容易有這片刻與他甯靜相處的時刻,她無法割舍,隻能像個孩子求糖一般地無賴着。
隻是,她卻發覺少年身體緊繃着,接着她聽見少年輕歎一聲,似乎是無奈繳械投降一般道:“阿餘,聽話,快放開。”
她才不要呢!
于是,結果就是長珏低估了祝餘的倔勁,少女環住他的一雙纖細的手臂更緊了一些,其實她方才從魇中醒還,看似是他被她緊緊抱住,實則是軟綿綿的繞指柔——隻是,他又怎麼舍得推開她呢?
長珏無奈,隻能默默念起了清心咒:本是帶她泡靈髓池池祛除心魇,這下倒好,需要祛念靜心的人卻變成了自己。
她的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濕水讓衣物緊緊貼合着他薄肌,環在他身前的手卻觸碰到了一處凸起深刻的劍痕,那處傷在他心元處。祝餘幾乎是一瞬間就明了了——那是當年他手舉玄黃劍刨出自己的心元,為救她所留下的。
她默默潛遊到他的身前,正揭開他的衣襟,卻被他阻卻:“早就痊愈沒事了。”
可那已露出一角的鈍疤早紮入了她的眼,紮得她才将好的眸子又起了一層霧:“我想看看。”
終于,那道劍疤完整無疑地敞露出來,她的指尖順着那道傷痕描摹着形狀,輕輕顫抖,好像能感受到他當時的痛苦一般,她的心也跟着揪痛了起來:“是不是很疼?”
他沒有順着祝餘的話回答,隻是用手回握住她的,道:“阿餘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她再抑制不住,突然張開手臂環抱住他的脖頸,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摟住他,她的呼吸深一息淺一息,似乎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情緒——少女濃稠的哀傷化作溫熱的淚刺痛了他的肩膀,沁入他的皮膚,直到他的心裡。
也是情緒的起伏過甚,太累了,她竟然就這樣靠在他的頸窩間睡着了。
長珏不忍打擾祝餘,隻是将她輕輕抱起,又撚了溫陽咒将她周身烘幹,最後将她小心翼翼置放在玉床之上。
浸泡過靈髓池的她沒有再被魇住,也沒有再呓語些“瑾修”、“我不要取走他心元”之類的夢話。
是的,他騙了她,方才見她那樣緊張,他有意轉移了話頭,叫她不要再沉浸在那些不好的情緒之中。
終于此刻,他靜下心開始細細回想她說的那些無意識的夢語,雖是支離破碎的,但已經足夠他串起全部的線索。
需要他的心元麼?他并不怕——因為他的心早已是她的了,更何況他又怎忍看見她為難?
并且,他如今還知道自己與她在未來還會重逢,雖然是空白着記憶的相遇,但那故事的終點已經被預設好。
他看着腕間已圓滿成形的紅繩——如今恢複了兩世的記憶,站在終點回看過去,方才明白這一切的道理——已發生的不可改變,不管是過去還是将來。
照祝餘夢中所喃,以及在地宮重逢時她已經知曉半顆心元之事,想來她在來鏡雙城救她前早已見過天後瑾修,并得到了一些指引。
而自己被植入法魄,見到神女常曦,也應是在天後與神女的謀算之内。
隻是,為何常曦給他的提示卻未談及自己要獻出心元之事,而是那八個字——從心所引,以終為始?難道天後與神女所謀有所分歧?他一時間卻未想得明白這其中的曲繞。
現在他與祝餘正處于最後閉環的階段,一切該将如何,常曦與瑾修所謀劃的一切能否成功,全且在他與祝餘的選擇。
可她卻不知道這一切,因此這樣的糾結與痛苦,可偏偏又不能與她明說,否則夢境崩塌,一切便要功虧一篑。
他忽然有些氣憤,氣憤她們所設的這一局,竟要将所有的重壓都擔于她一人的肩上——而這顯然有些不符大局觀念的私憤叫他心驚一岔,因為他之前在瓊仙洞當弟子所受的教化可不是如此,師父廣成帝君對他們言傳身教皆是三界之利重于一切。
如今,師父也在那場大戰隕落輪回,衆師兄師姐皆戰死沙場,救連小小的煥羽也未得善終。
那場浩劫讓如此多人犧牲,而幕後之人卻還隐匿着,準備坐享漁翁之利。他為自己不合時宜的私憤而自愧——既已在局中,他便該摒棄這些幹擾,好好想一想該如何替祝餘分擔一些。
他收回思緒,目光落在少女的睡顔上——且先讓她睡個好覺,等她醒來且再從長計議吧。
她平穩的呼吸安詳又甯和,隻是身體卻蜷縮躬起着像個嬰兒,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姿勢讓他心裡酸軟,于是便默默守坐在她身邊,任由手被她合握着,原本還有躁鬧隐憤的心也終于偃息。
如今,隻剩下他與她,不論如何,這一局,他都會陪她走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