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平原上,兩個月前戰死在此的各方屍體都還未清理,成堆成堆砌着,四散着難聞的腥臭。
饒是見多了此類場面的化蛇都有點忍不住,努力壓下胃裡翻湧的惡心,接着她依照魔尊的吩咐收了祟氣,周身布下強力的隐身咒。
這位尊上今日如此謹慎,倒叫化蛇有幾分意外,總覺得他謹慎到過分…有些貪生怕死。
順着忘川河逐源而上,遠遠地,她終于看到了長珏、祝餘的身影。
經過數次的交鋒,對于這對本該殊途的上界仙君和下界女妖,化蛇心裡也有了一絲另眼相看的情緒。
化蛇是一條小青蛇,生于萬蛇窟之中,一窩而出的還有許多的兄弟姐妹。
他們的母親産下他們之後便離開了,蛇本冷血性寡,饒是一窩而出的同胞之間,也沒有多少手足之情可言。
資源是有限的、生存是殘酷的。
她在母親肚子孕育的時候便比不過她的哥哥姐姐們,最後才破殼而出的她是身體最弱的小蛇,就連毒牙也發育不足因而軟短無力,咬稍微硬一點的物什都怕會崩掉,更别提捕食獵物。
抓不到獵物連活命都成問題,又談何修煉?
更可怕的是,在那萬蛇窟中,成年大蛇有時會吞噬弱小的同族,特别是她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蛇,反正也活不長,最大的價值便是成為同族修煉的墊腳石。
可是,她不想認命,她想自己就算是死,也不要作為别人的食物死去,太沒有價值了!
為此,她不惜以身試毒,嘗遍能尋到的所有毒草,平日裡除了維持基本的飽腹之外,便是用着那點僅剩的功力調息,吸收、克壓自己食進去的毒,讓自己的身體與這些毒共存,将自己練得同蠱王一般,讓那些企圖吞噬她的同族蛇妖,隻消咬到她的一寸血肉,便會馬上毒發身亡。
等她化形後,她的臉、全身的皮膚也因食毒過多而呈現出青紫潰爛,但化蛇卻絲毫不在意,她覺得這些外顯的疤痕像盔甲一樣保護着她。
漸漸地,她發現同族看見她便會害怕地繞道走,仿佛碰到她的皮膚就會被毒糾纏上,失去性命。就連她的哥哥姐姐也厭棄她,他們一邊害怕她,一邊罵她罵得比外人更甚。
“毒貨。”
“惡心。”
“醜八怪!”
“滾遠一點!”
蛇天生就是冰冷無情的生物,就連做妖,都被别的妖恐懼厭惡着。她想,自己被同族的蛇妖這樣讨厭着,應該是妖裡面頂不受待見的那位了。
正好,她本就不需要他們的喜歡,她更加放肆,像個頑劣難馴的孩子,成日吓唬捉弄那些曾經欺負她的大妖,嘴裡吐着噼裡啪啦的尖酸刻薄,話頭上也要将曾經受的氣給掙回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暗無天日,永遠彌漫着濕漉漉的黏膩與陰冷。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人。
彼時,那個人還沒有締造鏡雙城,也不是什麼尊者。
而她也已經離開了那個曾被她稱為家的萬蛇窟,或者說是被驅逐出去的——大家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弱小但周身是毒的同族異類,天天遊蕩在身邊。
那一天,她正盤隐在樹幹之間,獵捕一隻方才化形的兔妖,她不費吹灰之力便閃咬上了兔妖,然後用身體緊緊纏縛,直到獵物滿面通紅,馬上就要沒了呼吸。
突然,一個帶着面具的男子似一陣風般現身,一息間,還未等她的反應過來,便将那厥過去的兔妖從她手裡搶走。
她嘶吐着舌頭,野性難服的模樣,預備與這個奪食的男子鬥法。
但,本自信修煉了兩多百年又淬着滿身毒的她,卻根本不是那個男子的對手,她連他的身都近不了便被男子撚了一個鎖訣,縛在了半空。
“蛇妖,不要掙紮了。這鎖咒半刻鐘之内你都解不開的。”他言語淡淡,修為看起來深不可測,但面具後的眼睛透露着…一股喪氣。
那半刻鐘也許是化蛇此生最長的半刻鐘。
她本以為男子也是妖,預備将她和兔妖都作為自己補元修煉的獵物。但出乎化蛇意料的是,那男子輕巧地将她下在兔妖身上的毒解了後,便将他放了,同時她能感受到他的靈力修為深不可測,根本不需要吞噬她這樣的小妖以提升自我。
死裡逃生的兔妖感恩戴德,忙不疊蹦走了,隻剩她與男子四目相對。
“你叫什麼名字?”男子望着仍然奮力掙紮的她,問道。
“我…”她回答不上來,因為她從誕生至今腦子裡全都是如何生存下去,同胞的兄姐隻喚她“幺蛋”,其餘蛇妖更是一句“喂”地稱呼她,從沒有過什麼正經的名字。
但此刻,她心裡不知為何偏生了一股意氣,一定要說個名字出來,于是脫口而出道:“我叫化蛇。”這是她曾聽得同族長老說過的上古蛇妖的名字。
“化蛇?”男子語氣融了一絲不經意的笑,“口氣倒是挺大,看你體内妖力雜亂無章,想比肩上古大妖,還差得遠呢。”
她不服,恨恨地啐了一口:“要你管!瞧你眉眼喪氣,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定然是個比我還醜的醜八怪!”
男子卻也沒有生氣,隻是笑道:“化蛇,你願不願意跟着我一起修行?”
化蛇自己都沒想到過,自己就這樣答應了他,自此,她便跟在他身邊修行。
化蛇很刻苦,也很聰明,而他也不吝啬于功法的傳授——她跟着他勤勉修煉,不再像原來那般閉門造車,修煉有了體系走上了正道,同時也學會了控制用毒,皮膚上的潰爛也漸漸好了。
後來,他尋到了一股力量強大的源氣,擁城自立成了萬妖推舉的尊上,她也成了統領一方妖衆的護法大人。
隻是,她發覺尊上與當初她遇到的那個男子的身影越發難以重合——特别是在赢得了這場持續了百年的仙界與鏡雙城之戰後,尊上變得十分陰測不定。
化蛇不敢多問,她隻能暗暗猜測是那股源氣将他影響了,因為她每每接受尊上賜氣時,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不适的感覺,隻是她謹慎地守着靈台,小心使用着這股力量強大的源氣。
其實,對于化蛇而言,她很懷念當初授她功法的他,更欣賞那個一腔孤勇反仙庭的他,因為有事他是真上!而不是如現在這般,縮居在暗處。
她也會日常想起跟随他初創立業的時候,雖然磨難重重,但那些并肩作戰的日子,沒有許多的尊卑,更沒有如今的君臣之隔,讓她冰冷的血液也會湧起沸騰的熱氣。
化蛇這才意識到,原來她骨子裡也會有除了修煉與追求長生之外的東西。
因此,當她親眼看到樹下,少女呆愣愣抱着已經昏迷的少年,舉起匕首刺向自己胸膛将那半顆白瑩瑩的心元挖出來時,化蛇竟然有了一絲動容。
她不明白長珏、祝餘為何要這樣做,但她感受到了少女濃稠難以化開的悲傷。
他們…在殉情麼?
她忽而想到了那個未得尊上親口承認的傳聞——鏡雙城的尊者不是妖,而是仙界原來的帝君重吾,那盞集魂燈是為了尋回他曾經的愛人的魂魄。
隻是她曾下令過,嚴禁妖衆傳談此事:
一則為公,既然尊上未認,此事便不該多加傳播,且堂堂鏡雙城尊者率衆妖逆天起義的源頭卻是與仙界的私怨?這種事傳得廣了更會動搖軍心;
二則卻是為私,為的她心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私…
突然,她耳邊傳來了魔尊的聲音:“将那女妖穩住,不要讓她死!”
化蛇依言照做,忙不再旁觀,飛身前去,及時用妖術護住祝餘的心脈。
與此同時,魔尊終于現身了。
他喑啞低沉地誇道:“幹得好,化蛇。”
化蛇不明所以,隻見魔尊蹲下身來,貪婪地看着昏迷的祝餘。
面具後的眼睛染上了殘忍得意的笑,魔尊忍不住伸出手來,摸一摸這具他數日以來夢寐以求的軀體,但就在手觸摸到祝餘的臉那一瞬,他陡然眼色一變!
電光火石間,玄色、白色兩道身影憑空閃現,玄黃劍網伴随四起纏來的靈鞭,一齊将魔尊狠狠困住,徑直往弱水拖去。
那廂,躺在化蛇懷裡昏迷的“祝餘”身下也印出鎖妖法陣的符文,将化蛇身體扣鎖在地。
情勢生變,直叫魔尊與化蛇措手不及!
化蛇已被法陣困着動彈不得,隻能驚大雙眸看着本是不省人事的“長珏”、“祝餘”化作一陣塵煙消散。
這是…虛相?
他們什麼時候設下的圈套?化蛇驚出一身冷汗,一路之上自己竟然都沒有察覺任何的異樣——好厲害的幻術!
那邊被拖拽的魔尊咬牙蕩出浩天的祟氣,忙着自救。
可下一秒,手縱靈鞭的祝餘,默念心訣催動體内的法魄,手中靈鞭光芒更加閃耀,那些飛蕩而出的祟氣飛散不出一寸之外,便都絲絲縷縷地被吸入靈鞭之中。
法魄之力!
神女的法魄竟然已經被轉移到女妖身上了,怪道是神女點化的靈體,竟然能催化這種程度的法魄功效——此刻全然占據重吾意識的邪神驚訝不已,這與它在祝餘夢魇中所見所引完全不一樣!
它最會操縱萬物生靈心中的邪念,當日祝餘因急火攻心,與邪神眼睛四目相對時,她的靈台便被邪神趁虛而入,埋下了縱念的苗種。
因此,邪神利用了祝餘的心魔,在她的夢魇裡催念了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