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萸的身體沉入河底,意識卻漸漸脫離了這具身體,進入一片滿地長滿草木的開闊平地,蜿蜒其上的河流霧氣缭繞,河邊站着一個女子,紅衣飄揚,銀發若雪,背立而對。
這場景,與祝萸曾經在醉煙閣的夢中所見一模一樣,那時她還在一片迷霧之中,不知這銀發紅衣的女子是誰。
這一次,她不再猶豫,忙忙朝那女子飛奔而去。
“師父!”祝萸酸澀着喉頭,呼喊道。
紅衣銀發的神女聽到了祝萸的聲音,緩緩回頭,聲音如若穿越亘古的歎息,溫柔又悲憫:“你終于來了。”
她在這裡,等着她的徒兒許久了。
素白衣裙的少女像一隻遷徙歸巢的候鳥,撲跪在師父的懷抱之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常曦撫摸着少女的發頂,滿是心疼與愧歉,“叫你受了這樣多的苦。”
懷中的少女隻是搖着頭,貪享着與師父久别重逢的溫暖。
常曦蹲下身體,溫柔地揩拭祝萸臉上的淚,道:“這個結界是瑾修竭盡其最後一力撐展開着的,為的便是讓我同你們能見上這最後一面。”
你們?聽到這個詞的祝萸疑惑擡頭問道:“他也到過此處嗎?”
常曦點點頭,想起那個先祝萸一步來此的少年。
常曦以為,少年會像上次一般詢問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做,可出乎意料,長珏卻并沒有問。
于是,她主動開口道:“我原以為你會問我下一步的提示。”她能感覺到,對于這一切将他與祝萸視為謀劃中棋子一般的安排,少年心中是有一些不平的,而這不平卻不是為了他自己。
少年淡淡然,反将一軍道:“若是您願意告訴長珏,自然會說。”
常曦失笑,上界素來有第一仙門之稱的瓊仙洞,門風是出了名的忠義光正,卻想不到廣成帝君這小徒兒,倒是有些個性在身上的。
正是這樣的性格,才叫他當年在與無涯的對峙中不願妥協,最後被收押在牢獄二十載,若是那般心中無定理、順波逐流之輩,怕也不會如此。
不過,她倒是十分欣賞這樣的長珏。
“對不住,我們沒有思慮得更加周全,讓你們那樣為難。”常曦坦誠地道歉道。
少年沉默的神色忽然有了變化,有些悻然地拱手低頭道:“神女言重,是長珏唐突了。”
常曦笑道:“我知你是為了她,因此心中存了些不平。能有一個人這樣替她去考慮,其實我很欣慰。謝謝你,長珏。”
“之前為完成這場終局,有許多話我們不能說,但現在,我就是想說也沒有旁的可說了。”她頓了頓,苦笑道,“因為等你們回到瓦窯鎮,清虛琉璃便會耗盡其力而枯萎,而我們所看到的未來也隻能到這裡了。之後的路該将如何,都要靠你們自己了。”
事到如今,常曦确是沒有什麼可再隐瞞的了。
少年肅斂神色,道:“長珏明白,從心所引,以終為始。”
常曦有些感慨,眼睛虛虛攏在那粼粼流淌的忘川長河,浮現的畫面是自己履行神職的這數千年所見,半晌幽幽而道:“我見過許許多多的衆生魂,比任何人都明白輪回消解的不可抗。但我卻覺得,一個靈魂也許會經曆無數遍的輪回,既往被消解,擁有新的經曆,但有的堅持會紮根在靈魂深處,鋪為底色,不論疊代多少次都不會散去,正如你們的選擇。”
終于,她轉頭定定看着長珏:“這一場棋局,我與瑾修的步步謀算并非關鍵,祝萸和你的選擇才是要義,你們是這場對弈的棋筋。”
“天意有道,落子無悔,不要害怕選擇,因為我相信你們不論選哪一條路,都問心無愧,都是最好的安排。”這句話,她方才對長珏說過,現在也同樣對面前的祝萸叮囑道。
常曦和瑾修謀算的這一局,還不夠終結一切的惡果,邪神的祟源雖被消解了十分之七八,但仍龜縮在這世間某一處陰暗的角落,苟延殘喘,伺機而動。
前途未知,祝萸心裡卻不再迷惘,她鄭重地點點頭,眸色閃爍着與常曦方才所見的少年一樣的光芒,無懼的坦然。
最後,常曦單手結起一印,聚起指尖的微茫,化作幾縷絲光,沒入祝萸的體内。
“這是?”祝萸不解。
常曦解釋道:“你這一世為凡人之軀,又因被重吾強奪去了法魄而失了聽力、聲音和鼻嗅,如此行走世間多有不便,我如今卻也沒有旁的東西,這是我最後的靈力,現在全交與你。你千萬保重好自己,一切小心。”
“我也是第一次當人家的師父,許多事都做的不夠好。”常曦摩挲着祝萸的臉,心中有萬千的疼惜與不舍,終究凝成了一句抱歉,“你能原諒我嗎?”
擁有了情源的神女感慰于那上界帝君與下界雀妖的羁絆,于亘古不變的寂寥之中,聽到了一株祝餘草的願望,點化了她,給了她完整的生命,而神女也收獲了屬于自己的羁絆,這本身就是生命的機緣。
她教養了懵懂無知的她,卻也萬般無奈地放逐了她。
在祝萸還是不知真相的阿餘之時,是有過對于所謂父母的怨怼——怨他們抛棄自己,讓她孤零零地流落在塵世。
可後來,祝萸終于知道,為什麼常曦要抹去自己的記憶,這世間許多事本來都是身不由己,當時情勢所逼,這是常曦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正如當年她不曾理解長珏的離去,卻沒想到背後竟然是另一番緣由。
這樣當時未言明的牽念,會跨越時間、空間,在某一瞬擊中她。祝萸忽然想起在靈髓池中,長珏的那一句“阿餘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是啊。至少她活了下來,而生命從來都自有其出路。
“來,再讓我抱抱你。”常曦的眼角凝出了一個帶笑的淚花,“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