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眼見時辰不早,鄭泠請安告退。
李環再沒了其他借口留她,便道:“暮色四合,怕出了皇城,還在路上,那閉門鼓就響了,你坐朕的銮輿回去,如遇宵禁,還能讓人開門放行。”
鄭泠從前偶爾不在皇宮過夜,想回鄭家的時候,太上皇也會安排自己的銮輿,送她出宮。這個特例是她身為安陽遺孤,獨有的殊榮。
見他說的有理,她就接受了這個慣例:“多謝陛下。”
李環笑了笑:“叫陛下生疏,還是像從前那樣,叫表兄吧。臘八燈會那天,你不是叫得挺順口。”
鄭泠見他今日如此親和,全然沒有一個天子的疏離,還真叫她懷念從前的李環——那個也曾有着一腔抱負的敦和皇子,與她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表兄。
隻是這短短些年,不知為何,竟全然變了。
一時之間,叫她有些慨然。
她懷念過去,念着那點舊情,張口喊了一聲表兄,換了尋常的稱謂:“那泠娘就先行告退了,表兄和嫂嫂留步。”
李環送她到甘露殿的外門口,站在紅牆白雪的重門下,目送她被丫鬟簇擁着登上馬車。
鄭泠登上馬車後,聽到李環喊她,她掀開窗邊的布簾,見他跨步出來,站在雪中,依依送别:“日後有空常來宮中坐坐,碧落她很喜歡你。”
這句話,曾經李環也會對她說。
不過彼時,他說的是:“阿泠,沒事經常來宮中坐坐,皇後和陛下都很喜歡你。”
她朝着李環微微一笑,回答那句她從前每每應的話:“我曉得了。”
馬車從掃開了積雪的宮道上駛過,在寂靜的風雪中,壓在地闆上辚辚作響。
權碧落撐傘上前,替李環遮擋吹面的風雪,靜靜陪着他看着那輛天子銮輿,消失在華燈初上的宮道上。
很久之後,李環依舊未動,見他面色愈加蒼白,唇上血色漸淡,權碧落溫聲勸道:“陛下,回去罷,雪重天寒,您的身子吃不消。”
李環動了動,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就吐出一口血。
鮮紅血迹,有些落在皚皚白雪中,格外刺眼。
權碧落驚慌地為他擦幹淨唇上血漬,随即迅速用腳踢了踢雪地上的積雪,遮掩掉那些斑駁血滴。
李環緊抿雙唇,對這情況視若無睹,渾然沒有什麼反應。
之後,他淡淡地轉過身,“回吧。”
*
天子銮輿,暢通無阻,一路經過重重宮門,都無需經盤查。
出了最後一道丹鳳門,鄭泠終于出了大明宮,讓她在開啟宵禁的閉門鼓響起前,順利回到了崔家。
崔夫人聽到家仆匆忙禀告,說天子銮駕正向府中駛來,連忙叫齊了一家子,整裝候在府門外,準備接駕。
馬車停下後,她們凝神屏氣,正當跪拜行禮,就見到銮輿之中出來的是鄭泠。
鄭泠見到她們,也是一驚,随即才明白緣由。
她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不是回鄭家,而是回崔家。
他們或許不知道這個情況,才以為是天子駕臨,以至全家出來挨凍接駕。
鄭泠一時有些愧疚,連忙行至門前,對她們說明了情況。
崔夫人沒說什麼,王氏和盧氏雖未說什麼,但她們分明是驚詫地對視了一眼。
兩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隻知道嬸嬸能夠坐皇帝的馬車回家,很厲害,便天真地說了出來:“尋常人都不能坐皇帝的馬車,就嬸嬸能坐……”
話才說到一半,就立刻被他們各自的娘,捂住了嘴巴。
王氏連忙讪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郡主不要和他們計較。”
盧氏也歉然道:“弟妹出身高貴,想來也不是第一次坐天子銮輿回家,小孩子沒見識,這才大驚小怪,郡主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本來沒什麼的崔夫人,聽到這話之後,臉色微變,她看向鄭泠的目光也帶了一絲審視和疑惑。
鄭泠自小被愛包裹着長大,皇家如此,鄭家亦是如此。不論在哪,從來都是别人看她臉色行事,因而她為經曆過什麼家族傾軋,明争暗鬥之事,更是不懂别人的眼色和話外之意。
她一時也沒深思,就笑了笑,道了一句:“無礙。”
王氏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盧氏眼珠微微一轉,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弟妹在宮中一日,都做了些什麼,有什麼好玩的?也好叫我們長長見識。”
崔夫人聽見這個,越加心裡不舒服,她也是怨自己,為何當時沒有留下來與鄭泠一道。
鄭泠直言不諱:“權婕妤盛情款待,用過午膳就給帝妃二人繪了一幅賞雪圖。”
盧氏笑道:“大嫂也會作畫,時常與我和阿奴畫,瞧着隻需一個時辰就畫好了。”
王氏眼皮跳了跳,并不想參合進去,連忙接話:“郡主可是能為護國寺繪制壁畫的人,畫技精湛,哪是我這種小打小鬧能夠比拟的,我畫的粗糙,是以快些。郡主給帝妃作畫,那更得花費時間和心血,不敢有一絲馬虎,耗時是再正常不過的。”
鄭泠沒聽懂這些深宅後院間,彎彎繞繞的話外之意,隻聽到王氏也會作畫,便有了幾分興緻。
她正想與她探讨一二,就聽到旁邊的崔夫人開口,打斷了這個話題的繼續:“既然回來了,人齊了,就開飯吧。”
王氏牽着女兒,規規矩矩跟在崔夫人身後,随她進去花廳。
盧氏瞬間噤若寒蟬,牽着兒子跟上步伐。
鄭泠聽到吃飯,也踏着輕松愉悅的步伐跟上,畢竟下午畫了一下午,她是有些餓了。
飯間一片安靜,從頭到尾,除了兩個小孩兒在說話,其餘幾人皆默不作聲,遠不如早間的氣氛溫和。
王氏和盧氏看着崔夫人臉色不太好看,一直在等着鄭泠什麼時候能夠發現,并且主動給她們的婆母伏低做小,哄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