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問話,讓晏朝從窺見她面容時的驚駭震動中回神。
檀香愈濃,令他清晰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處境。
東郦已然國破,皇帝自戕、嫔妃投井,他的兄弟姊妹皆被西良屠戮幹淨。他雖命大僥幸苟活,但那西良領軍不曾見他屍身,絕不會輕易作罷。
說不定,眼下,已追至北安境内。
晏乃東郦國姓,如今天下四國,除卻東郦,極少有姓晏之人。若想活命,萬不可以真名示人。
晏朝思緒徘徊,一時不知該杜撰個什麼名字,宋落疏遲遲未聽他回話,不由蹙眉,顯露不耐之色。
晚月瞥見她臉色,知她要生氣,急忙揚高聲音提醒:“啞了?殿下在問你話。”
容不得再細細思慮,晏朝動了動唇,不太情願地開口:“梨白。”
這是他被賣到雲裳閣時老鸨為他起的名字。恰逢院中梨花初綻,似他膚色一般的雪白,老鸨笑着誇他好姿色,定能給雲裳閣攬來不少客人,當即便喚他梨白。
他被喚了梨白許多日,如今宋落疏驟然一問,除去真名,能想到的,便唯有這個令他無比生厭的名字了。
宋落疏半眯起眸,打量着立在殿中的晏朝。方才不曾細看,這會兒仔細瞧着,模樣倒是不錯。一身尋常素色宮衫,襯他身形修長挺拔,脖頸上懸一根細細紅繩,愈顯他膚色白皙。
怪不得叫梨白。
她微笑道:“名字倒不錯。湊近些,我瞧瞧。”
晏朝依言往前行了幾步。餘光瞥見大紅色的裙擺從榻邊垂下來,柔軟的綢鋪在地上。他在那截紅綢前停了步,頓了頓,又默默後退了些。
宋落疏睨他一眼,問:“晚月可曾與你說過我的身份?”
晏朝不明何意,如實道:“說過。”
“既知我身份,見了長公主,竟不下跪行禮?”宋落疏語調驟然一揚,厲聲呵斥。
晏朝陡然一驚,怔然擡頭。見宋落疏端坐榻上,神色未改,一旁的晚月早已先跪了下來,低頭道:“殿下息怒,此人許是剛剛醒神,一時忘了規矩,故而失禮。還請殿下寬恕奴婢教訓不周之罪。”
宋落疏仍舊盯着晏朝。
晏朝無聲攥緊拳頭,咬住下唇。他雖是個極不受寵的皇子,但這麼些年,除卻父母兄姊,亦不曾跪過他人。
轉念一想,此處到底是北安皇宮,若不聽她之命,恐怕不等西良領軍追殺至此,便要先丢了性命。
晏朝心中幾度掙紮,終是咬了咬牙,軟膝跪了下去。
“拜見長公主。”
宋落疏冷聲道:“且說說你是何身份,昨夜又為何昏在青梧街上。”
晏朝垂眸,言他從雲裳閣逃出,因身上有傷體力不支,才緻昏倒。提及雲裳閣那等風月之地,不過短短幾句解釋,已令他面上羞慚欲死。
偏宋落疏又道:“原來你果真是那閣裡頭的人。”
“不是……”
晏朝急忙搖頭否認,驚惶擡起臉來。他被賣入雲裳閣已半月有餘,閣裡頭的人便是妓,這話裡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宋落疏視線掃過晏朝臉頰上的薄紅,似是被他的羞逗得了幾分好心情,話裡便帶了些玩味:“臉皮兒倒薄。”
晏朝臉上如火燒一般,好半晌,才小聲道:“我……我,我身子……幹淨的。”
“是麼?”
宋落疏忽而傾身,伸手探向晏朝右肩。
她驟然靠近,晏朝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躲去,然宋落疏的手已然強硬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攥住衣料用力扯下。
肩頭,空空如也。
雲裳閣裡,凡是伺候過人的妓,左肩都會烙上一朵流雲樣的花紋作為印記。這是宋落疏去閣裡喝茶時無意中聽來的。
她指腹輕輕掃過那片肌膚,若有所思。
進了雲裳閣,竟還幹淨。
怪不得落了一身的傷,原來是個不肯服軟的。可瞧他眼下這副模樣,倒也還算乖順。
而晏朝僵僵跪着,一動不動。少女留長的指甲上染着丹蔻,輕劃過他肩頭,一道一道,細微的癢。
他神思俱亂,心跳如鼙鼓,不知宋落疏此舉何意,亦不知自己該作何應對。
終于,少女的手掌離開了他的肩膀。晏朝如釋重負般無聲松了口氣,再擡頭時,見宋落疏正用另一隻不曾碰過他的手,輕輕擦撫着方才蹭過他肩頭的那根指腹,好似要拭去什麼髒物一般。她不再看他,隻是盯着自己一雙新染了丹蔻的手,懶懶道:“可還記得昨夜我救你時說的話?”
晏朝愣了愣,繼而搖頭。那時他早已神智混亂,拼着最後一絲氣力向她求救,而後便徹底昏迷不醒。至于她說了些什麼,又是如何将他帶回宮的,全然不知。
“我那時說,做我的奴隸,我便救你。”
晏朝猛然一驚,心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乃皇家子,怎能為奴伺候他人?
他的驚駭,宋落疏似早有預料,在雲裳閣經了那般毒打都未曾服軟的人,怎會輕易為奴。
宋落疏收回手,複又拿起香爐旁一串佛珠把玩。原先十八子,如今隻剩十七,那一顆染了血的珠,已被她仔細拆去。她再擡眼,一字一句道:“昨夜我給了你機會選。但如今,你沒得選了。”
晚月心中大駭,知曉宋落疏的意思是要将此人留在身邊了。她本以為殿下不過是一時興起救人一命,頂多待他傷愈,放出宮去就是。可殿下竟要留下他!若他來曆幹淨,自是好說,若是有心之人故意安插進來的,必将後患無窮啊!
思及個中利害,晚月急急出聲想要勸阻:“殿下,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