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下了一場小雨,薄岚之醒來後,窗外一切都是還是水霧濛濛的。
朦胧的水汽尚未散去,但這件朝中矚目一時的事情應當是到此為止了。
與薄岚之關注的不同,在此事中其他人關注的重點,不是最後進入人們視線的李懷仁,而是主持春科考試的梁學翼。
科舉取士自前朝始,本朝雖沿襲此制,但舉薦之路猶存。
時至今日,行卷之風四起,常常有權貴子弟四處求谒,設法請托,借私交來博得科舉排名。而全權負責錄榜的知貢舉也往往借此與舉子互通有無。
今春科考之前,周玺雖尚未回京,卻突然插手,安排梁學翼出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負責本次科試知貢舉。
此人寒素出身,與世家素無往來;亦是兩科進士,極力主張科舉選士。而且梁學翼一直以剛直清正為稱,在一衆書生文人裡頗有聲望。
此次春科梁學翼倒也不負所望,嚴厲拒絕了任何保舉推薦,若有請托,必黜落之。
但今春科剛剛結束,尚未放榜,便有舞弊洩題的流言大肆傳播,其意直指知貢舉梁學翼。
世家官員們聞言便大肆抨擊,痛斥梁學翼徇私廢公。
士林學子情見勢屈,紛紛發聲回護,直言世家造謠中傷。
兩相争執不下,卻皆無依憑,眼看放榜之日将近,此事依舊衆口紛纭,難有定論。
此時,薄岚之奏報幾名宦官向梁學翼索賄不成,便挾私報複,傳謠科考舞弊洩題。
李懷仁慣好勒索新仕的官員,梁學翼也确實拒絕過他的敲詐。因此薄岚之的奏報無人質疑,連梁學翼自己都相信了。
薄岚之借此将李懷仁投入了監牢,同時将“洩題”之事定案,朝中上下皆不許再提。
身陷輿論漩渦之中的梁學翼這才得以解脫,春科也如期放榜,未再造成更大的風波。
如今一切都風平浪靜了,薄岚之令人傳話,讓梁學翼前來與她見一面。
“薄女史。”梁學翼不卑不亢地淺揖一禮,“不知薄女史傳下官前來,所謂何事?”
薄岚之示意他先坐下。
“你來得倒正是時候,這壺茶剛剛煮好。”
“若非薄女史相邀,在下也沒有機會來。”
梁學翼看了一眼桌上熱氣氤氲的茶湯,撩袍在薄岚之對面坐下。
盛夏的陽光明媚熱烈,薄岚之選的這處涼亭依傍着一株高大的柳樹,倒也有幾分涼爽。
“外放二載有餘,這京中景物與梁外郎心中所憶是否還一緻呢?”薄岚之吹了吹熱氣,淺啜了一口茶水。
梁學翼看了看自己面前空着的茶盞,輕聲道:“時景節物雖有不同,但高台危樓巍然如昔,不知女史指的是哪方面呢?”
當初梁學翼糾集多人聯名上書進谏太後放權,太後一怒之下将其貶黜出京,而那道貶黜的诏書便是由薄岚之代為拟定的。
彼時薄岚之在太後殿初露鋒芒,被太後提至身邊做制诰女史,這是她升任後拟寫的第一道诏令。
薄岚之笑了笑,道:“算起來,你登科之後在京不過度了一季隆冬,如今回來卻已是夏日了,你可還适應?”
“多謝女史關照。”梁學翼看了看涼亭對面的青松,“在下以為,隻要堅守本心,随時制宜,随物應機,便無畏冬雪摧殘,亦不驚夏陽熱烈。”
薄岚之放下茶盞,擡手給他添了一杯茶,道:“既然如此,那我送你一份禮物,權當是賀你絕路逢生,有幸遇到我這麼個貴人。”
說着便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與他。
聽到薄岚之自稱“貴人”,梁學翼心中有些不忿,但接過信一看卻還是經不住變了臉色。
那是梁學翼所寫的一封家書。
信中除卻問候家人之外,還關心詢問了幾個堂弟的學業,并且分享了自己最近讀書所感,其中旁引的幾句經文,正對了此次春闱之題。
一年前的書信,卻被有心人挖出來大做文章。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法子,落款處的日期被修改得毫無痕迹。梁學翼心下一驚,這才知道自己躲過的這場禍事遠比他認為得嚴重。
如果謠言四起時拿出此信,即便無法坐實他舞弊洩題的罪名,但那時放榜在即,為了快速安定人心,這個知貢舉怕是也要換人來做了,到時候科榜便可由着世家的心意取士。
原來那番謠言并非警告,而是先手,這封被塗改的信才是後繼的殺招。
梁學翼将信收好,問道,“女史為何要幫在下?”
薄岚之反問道:“為何我就不可以幫你呢?”
梁學翼瞥了一眼薄岚之的滿頭金玉珠翠,無聲而嘲諷地彎了一下嘴角。
梁學翼不認可專權獨斷的太後,厭惡朋黨比周的世家,也曾極力反對女官議政,當年他彈劾薄岚之的奏折也不在少數。
聯系當年薄岚之制诏貶他出京,梁學翼一度以為此事是薄岚之代表太後出面,對他的又一次警告。
但現在看來他似乎想錯了。
不過最後能讓薄岚之出面平息,那此事的背後必定是大族勢力,甚至也有可能是太後。
梁學翼垂下眼,略想了想,道:“此事并非女史所為,最後卻由你出面息事甯人——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薄岚之輕笑一聲,反問他道,“你為何甯可得罪世家,也要拒絕請托呢?”
“不忿其事,義憤填膺而已。”
“不忿其事,義憤填膺而已。”薄岚之微笑着點點頭,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