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律弛他,追上來了!
一瞥之下,周遭并沒有任何藤蔓狀的生物蠕動的迹象,紀辛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試圖在那人露出本來面目之前再找尋一線生機。
他肌肉緊繃,盡可能不動聲響地從儀表盤下抽出雙腿,突然從腳踝處傳出的劇痛差一點就扭轉成奪口而出的尖叫。
紀辛咬牙強忍,發現那團黑得能暈出墨來的黑霧不知什麼時候萦繞在腳下,每貼近一分就有嗜骨的銳痛直沖頭頂。在他連同指尖都因為疼痛而泛白的時候,整具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仿佛那團黑霧由無數齧齒生物組成,順着他足下的皮肉一路啃食而上。
幾乎就在他滿嘴都是血腥味的時候,那些嘈雜的嗡鳴雖遲但到:
“紀辛紀辛紀辛紀辛,你在發抖嗎?”
“紀辛紀辛紀辛紀辛,你不該離開他的。”
“紀辛紀辛紀辛紀辛,你渾身上下......都香透了!!!”
“——你和他很快就能融合成一體,再也逃不掉了!”
人類已經因為劇痛喪失了謾罵的能力,他後槽牙咬合的極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崩潰,事已至此他總算确定了,一切被附加在身上的痛楚統統都是顧律弛預謀已久的報複。
——他要一點點蠶食自己!
——他要讓自己在無盡的折磨中死去!!
就在紀辛渾身上下都被一種無法逆轉的死志籠罩的時候,那團濃厚的黑霧忽地從儀表盤底部席卷而起。随後,有濕冷的呼吸噴灑在人類碎發和耳廓上,其目的不言而喻:
對于人類自覺的褒獎。
紀辛:“......”
果然沒有猜錯,這團連五官都見不着的黑霧才是顧律弛的真身!
他任由自己的面部艱難地抽搐了一下,仍舊沒有出聲。
一反常态的沉靜反而惹得那團黑霧久久盤旋在面前,無聲地凝視下試圖從人類異常沉默的瞳孔中讀出些恐懼之外的情緒。
人類四肢僵硬,以一種頹喪的姿勢被嵌在駕駛座上,平日最是水光流轉的眼珠,現在猶如兩顆失去光澤的玻璃球。
就在顧律弛誤以為對方已經徹底放棄掙紮,欣然接受懲罰的那一刻,竟有跑車發動機突然轉調的轟鳴。那聲變調的機械聲仿若某種信号——顧律弛居然從紀辛眼底看到一閃而逝的光亮。
而光亮的底色,是種不合時宜興奮,詭谲異常。
這次,又是為什麼?
他并不覺得人類痛覺的忍受程度在短時間能夠導緻神經的錯亂,卻又看得真真切切:
紀辛一潭死水的眼中再度有了波瀾。
顧律弛渾身的黑霧中不斷有紅光上下翻湧,他實在是不喜歡這種明明獵物近在咫尺,卻又難以掌控的巨大反差。而失控感帶來的嚴峻後果就是,随着濃黑霧團中血色光線的明滅閃爍,又一波更加刺骨灼心的痛覺被附加給人類。
這次,不僅僅是雙腿.....而是,全身。
偏偏紀辛的雙眼在充血之後襯得瞳仁更加黑亮異常,顧律弛心中的憤慨、狂熱還有迷戀不斷糾葛,混合成貪婪到近乎于癫狂的占有欲。
直到從人類的瞳孔中瞥見倒映的火光......
他恍惚了一瞬,竟再次從紀辛臉上識别到餍足的笑意。
等再次反應過來時,随着發動機爆炸‘轟隆’的巨響,整輛汽車已經被包圍在熊熊的烈火當中。
周圍的溫度猛升,顧律弛終于讀懂了紀辛笑眼底下的興奮:
他的人類在渴望!
比起被自己吞噬和融合,他的人類更渴望被淹沒在無盡的火舌之中!
刹那間,顧律弛的心髒被無端地扯動了一下,莫名的酸脹和慌亂倏地蹿起,讓他的思緒一度混沌不堪。直到眼前飛過一片被火焰燎起的衣角,心慌意亂的煩躁感陡然提升至高潮,不經允許擅自轉變成一種錐心的痛感。
在紀辛整個人就快被火海湮滅的時候,顧律弛總算明白:
自己脆弱的人類随時都可能在鋪天蓋地的火光中化做一灘灰燼。
而灰燼等同于消失。
一想到‘消失’這個詞,他明明無形的身體卻因為戰栗發出類似骨骼碰撞般‘咯咯’的聲響,與原本的暴虐狂躁混在一起,彙成一種讓他極度陌生,極其不适的陌生情緒。
以緻讓顧律弛生出一種千萬年來,未曾體驗過的......焦灼與躁怒。
他冷漠地凝視着人類即将瞌上的雙目,在火光倏地照亮紀辛臉龐的一瞬。
靠近胸口的某處,塌陷了一大片。
巨大的空洞讓他為之一顫,确信那種莫名的情緒遠比被深埋塵土中的寂寞歲月更加難熬。
于是,别無選擇地變換回人類的身形,從火光中俯身抱起下一秒立刻癱軟的紀辛。
顧律弛擁抱的動作稱得上僵硬,卻在感受到臂彎裡人類真切體溫的瞬間,高大的身形在滾滾濃煙中猛地頓住......
胸口處陷下去的地方好像終于得到了填補。
顧律弛深長地呼吸了幾回,目光自上而下打量自己的人類。
至此,他幾乎可以确定,剛剛掠過心頭,沸騰不止的并不是别的情緒:
不是渴望吞噬人類的貪欲。
不是想要扼殺生命的憤怒。
而是在意——
他驚愕地發覺,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竟然開始在意一個人類的存亡。
……屬于他的、人類的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