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芙放下筷子,慢條斯理道:“陸公子,可是此處風光不得你歡心?”
陸小鳳一怔,忙道:“并非,雨旸時若,若珠光寶氣閣的景色還不能叫人滿意,那陸某就太不識擡舉了。”
鐘芙又問:“那是舍下準備的飯菜不合陸公子口味?”
陸小鳳覺察出她話裡意思,語速放緩,搖頭說道:“美酒佳肴,是陸某近來吃過最好的一頓。”
鐘芙笑道:“既然如此,陸公子何不先将故事放在後面,故事有真有假,何必此時急着講呢。”
陸小鳳聽出來了,她是不想在人前講這件事。
在江湖傳言裡,從來隻有霍休意圖侵吞珠光寶氣閣财富,可從來沒提到過什麼大金鵬王。
他笑了笑:“是陸某掃興了。”
這時蘇少英開口:“有宴無樂,豈不可惜,少英獻醜劍舞一曲,請諸君品評。”
說是缺少樂曲,蘇少英卻要劍舞,旁的人被他勾起好奇,就見他将長劍嗆一聲抽出,長劍既出,一聲清越劍鳴,着實好聽得緊。
他從座位上躍出,到臨水亭中間,一叢牡丹花映襯,他一邊舞劍一邊歌了一曲“将進酒”。
馬行空緊跟着擊缶而歌,他嗓音沉,蘇少英嗓音清,一高一低,倒真是一首極妙的曲子。
陸小鳳好笑地想道,這小子一眼眼看向上官丹鳳,瞧着一顆心被人拴住。不過少年慕艾,倒也不足為奇。
孫秀青撫了撫額頭,蘇少英自恃風流潇灑,從前在峨嵋時總臆想四個師姐妹暗中傾慕他,幾個姐妹私下裡不知吐槽了他多少次,沒想到如今又開屏到外面來了,鐘姑娘天人之姿,這小子可别又陷入自我臆測了。
劍鳴愈發激越,忽聽得一人冷冷道:“以劍媚好,這就是你的劍道?”
陸小鳳轉頭一看西門吹雪臉色黑如鍋底,心下立時叫糟,西門一向誠于劍,便是殺人都要沐浴更衣,如此誠心劍道的人,看旁人用劍讨佳人歡心,可不覺得是對劍的一種侮辱。
席間樂聲一停,蘇少英面色漲紅,卻仍是不卑不亢地道:“在下的劍舞,出自情,極于情,是情由心發,蘇某并不認為這就是‘媚好’,還請西門莊主指教。”
西門吹雪不滿意他這個答案,他起身,卻對着獨孤一鶴說道:“我從關外來,素聽獨孤掌門‘刀劍雙殺’威名,心向往之,獨孤掌門是否應戰。”
席間衆人心下一緊,隻聽獨孤一鶴搖頭道:“如果西門莊主早來一年,甚至一月,老朽都會應戰,可唯獨如今不行。”
他心裡還有樁放不下急于去做的事。
他這話聽得鐘芙同閻鐵珊都是心下一動,閻鐵珊皺眉,為預感到的猜想有些心神不甯。
西門吹雪大感失望,甚至有些憤怒,一個劍客卻不敢應另一個劍客的邀約,這難道不是怯戰?一向負有盛名的獨孤一鶴卻是怯戰之人,又怎麼不令他感到憤怒。
陸小鳳有多知道西門吹雪對比試的渴盼,就有多知道他如今的憤怒。
花滿樓面露擔憂,隻怕西門吹雪即時要掀桌子開打。
鐘芙垂目,她知道獨孤一鶴為什麼不願意應戰,既然知道就不能眼看他受辱。
她問道:“這位蘇少俠的劍道是極于情,請問西門莊主的劍道是什麼?”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是我的劍道。”
他是一個純粹的人,當他同劍在一起時,眼中就隻看得到自己的劍,劍自出生起,就是殺人的利器,所以他的劍道,一直貫徹于此,隻要拔劍就是極緻,所以他手下從來不留活口。
“那麼獨孤掌門呢?”鐘芙看向他。
獨孤一鶴不一樣,他說道:“我的劍出于自然。”
他在峨嵋習劍,感悟到天地合氣,萬物自生。
天地間包含着氣,萬物就自然而然産生了。劍初時隻是一塊鐵,被人鍛造成劍,無論是殺伐還是仁義都是别人賦予的,而他本身隻是一塊鐵,同是自然之物,難道一塊鐵就比草木高貴,就比雞鴨高貴,比人命高貴?它憑什麼主宰别人的生死?
所以他的劍從不以生死論,如果他要别人死,那是他的意願,而非劍的使命。
在西門吹雪的心裡,劍就是劍,是殺人的利器,不是一塊鐵,鍛造劍的鐵不是他的劍;而在獨孤一鶴的眼中,他能看到的劍隻是一塊凡鐵,同這世上其他自然生長的物沒有絲毫區别。
他不緊不慢地道來,旁人聽得入神,西門吹雪沒聽過這樣的道理,心下若有所思,但也不能說獨孤一鶴沒有自己的劍道。
“我不想與西門莊主比試,隻因為此刻我沒有一搏生死的決心,以有餘地對無餘地,這比試永遠也不會完。”
獨孤一鶴不認為自己會輸,但西門吹雪有的是向死之心,于生死間悟道,現在的獨孤一鶴同他比試,隻會誤了兩人的道心。
他向蘇少英一望,對西門吹雪道:“我這弟子雖愚鈍,但也有劍道之心,西門莊主不妨等他十年。”
“好,那我就等你十年。”西門看向蘇少英。
對蘇少英來說,得到兩位劍客的認同,這是極大的褒獎,一時神采飛揚。
眼看一場禍事消弭,陸小鳳松了一口氣,馬行空更是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方才可是他在給蘇少英合聲啊,若被西門吹雪連坐,豈不冤枉。
陸小鳳拿起桌上筷子敲着酒杯,自顧自接着蘇少英方才斷掉的地方唱道:“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可他唱來唱去,隻會這一句,還是花滿樓替他續上:“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花滿樓歌聲清越,低音處宛轉悠揚,不說比陸小鳳好上百倍,至少十倍是有的。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鐘芙聽了片刻,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箫,玉箫通體翠色,襯得那雙手更是晶瑩如玉。
箫聲長,如吟如嘯,倏忽融入歌聲中。
花滿樓雖是富豪子弟出身,但家中父母于念書一道上看管極嚴,幾個兄長都長于詩書,三哥還入過翰林,到了花滿樓這裡也不曾因為他目盲而對他懈怠,所以他本人才藝卓絕,素養極高。
聽到箫聲應和,他忽心中一動,原本歌聲已到尾處,又重新起韻:“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這是蘇轼的《望江南》,下阙“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極妙。
陸小鳳已經不開口,隻敲着音律應和。箫聲驚渺,直入雲霄,歌聲袅袅,響遏行雲,幾相唱和,教人魂飛天外。連方才略有不愉的西門吹雪也靜下心來,隻覺心波如湖,有舟行于湖上。
這首望江南選得好,恰逢知己,箫聲更是一絕,樂能忘憂,能解千愁,花滿樓唱到興頭,隻覺千般煩憂盡數忘卻。
細雨絲絲,箫聲渺渺,等樂聲都停了,衆人都覺餘韻無窮。
閻鐵珊贊道:“這是真正的繞梁三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