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謝恒敲響了院門。
院内很快傳來了寡婦的聲音:“誰啊,誰在外頭?”
“誰啊?”
沒聽見回答,以為隔得遠了沒聽清,于是呂四娘停止了剁肉,前去開門。
結果,才剛将門拉開一條縫,就看見了兩個陌生面孔,呂四娘臉色一變,火速想将門合上。
即将要關上的門,卻不知被甚麼東西擋住了,差一條縫總是合不攏,呂四娘剛要低頭看時,用腳卡住門縫的謝恒,已是推開了院門。
呂四娘向後踉跄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隻見院中一共有兩間房,其中一間黑漆漆的,另一間透出的光格外明亮,顯然至少點了三支蠟燭。
尋常人家,為了省蠟燭,會盡量在天黑前,将所有事情做完,等到天色一黑就上床睡覺了。碰上實在有活做不完,并且要趕工的時候,若月亮剛好不夠照亮,才會點上一根蠟燭用以照明。
連點三根,于尋常人家來說,的确過于奢侈了。
且暴雨過後,雲霧散盡,月明星稀,讓今晚的月華顯得格外明亮。
謝恒斂衽施了一禮,禮貌詢問道:
“這位大娘,我與内人前來雍州投奔親戚,入城後不慎迷了路,眼見天色已黑,内人又身懷六甲,不便繼續趕路,可否在你家借住一宿?”
花春盎趕忙将肚子往前挺了挺,一隻手扶着腰,一隻手護住肚子,倒真有幾分孕早期的意思。
“不可以不可以!”
呂四娘第一時間拒絕,又見兩人容貌姣好,談吐有度,不由生了恻隐之心,猶豫之下,還是給指了路:
“你們順着那排梨樹一直向前走,路上遇見人家再問問路,腳程快的一個時辰便能走到城中,城中有許多客棧可供你們住的。”
話畢,不見二人有所回應,呂四娘眉頭一皺,準備驅趕,花春盎忽然大叫一聲:“哎喲——”
而後來回揉搓着并未隆起的肚子:“大娘,我這腰腹實在酸痛,走了一日,兩隻腳都浮腫了,哪能再走一個時辰呀?不立刻休息的話,恐怕要動胎氣了!”
表情動作遠誇張無比,仿佛揉搓的不是孕肚,而是面粉團子。
雙腳一軟,作勢就要跌倒,向左踉跄兩步,再向右踉跄兩步,演到興頭處,左右腳當真絆住了,真要絆倒之際,謝恒及時攙住了她:“……”
呂四娘狐疑地盯着她的“孕肚”瞧:“你這肚子幾月了?怎生看着如此平坦?”
糟糕,忘記墊肚子了!生過娃的大娘可不比老頭子好忽悠!
花春盎朝謝恒眨眼:郎君~~~你兒子該幾月啦?
“……”謝恒答道,“剛滿三月。”
呂四娘會意地點了點頭,但眼神中的懷疑半點未減:“再瘦的女人,三月肚子也該有隆起了。”
謝恒幹咳一聲,撿拾起了蜃籠中的那套說辭:
“實不相瞞,内人自懷孕起,口味刁鑽,食不甘味,身子本就瘦弱,吃得不多,胎就難養,又恰逢家鄉幹旱,勞作一年顆粒無收,這才拖家帶口前來投奔親戚。如此奔波一月有餘,孩子無恙已是萬幸,不敢奢求如何壯實了。”
是有聽說北方某些地鬧雪災,某些地鬧旱災,還有被暴雨導緻的洪流沖垮了屋舍的……總之,今年北方百姓的日子過得格外艱難。
呂四娘信了七八分,總算不再盯着花春盎的肚子瞧了,歎了口氣道:“懷孕的女子本就遭罪,你們倒也是對苦命人。”
解釋道:“不是我不願幫你們,實在是家中無空房。或者這般,你們向西南邊的方向,再走幾裡路,那邊還有三四口人家,你們可以試着問問看他們願不願意收留你們。”
好話說盡了,亦不管用,花春盎幹脆挺直腰杆不裝了:
“你不是個寡婦嗎?統共就帶着一個孩子過活,你家總共有兩間房,你與孩子住一間,我與郎君住一間,不就成了?”
呂四娘一驚,下意識環顧了下四周,警惕道:“你們怎知我家中情況的?”
花春盎并未發覺露餡了,繼續自說自話,準備掏銀子:“大不了我們付點銀錢……”
在袖中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遭遇賊匪後,已身無分文的事兒,于是朝謝恒又眨了眨眼:郎君~~~你有錢嗎?
謝恒:“……”
“大娘莫要害怕,我們并不是歹人。”謝恒忙接過了話頭,“是沿途問路時,有人向我們指路了你家。道你是個心地善良之人,定是願意收留我們的。”
花春盎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大娘你人美心善,也是生過孩子的,肯定不忍心我懷着孕還要流落街頭的對不對?”
呂四娘暗暗松了口氣,臉色卻明顯不愉:“别人草粿别人糖,哪個死三八慣會慷他人之慨的!”
花春盎亦松了口氣,幸好這位大娘是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女中豪傑!
見兩人賴着不走,呂四娘僅有的一點同情心消散殆盡,揮手催促道:“走走走,家中無男人,我們娘倆不收留外人過夜!”
這時,一名約莫五歲的小男孩,從土坯房中探出了腦袋,好奇地往院中看着。
睡眼惺忪,頭發雜亂,顯然是被院中的動靜吵醒的。
花春盎将剛剛從馬車上順走的糕點拿出,将包裹的手絹解開,朝他招了招手:“小孩,過來,給你吃。”
偏僻城池的普通人家,哪吃過如此精緻的糕點?小男孩半點不顧他娘的阻止,快步跑來搶到手。
總共三塊糕點,一口全塞進了嘴裡,像猴子一樣突嘴嚼着,半點不嫌噎得慌。
花春盎等他全部吃完後,伏下腰與他平視,開始事後加條件:“吃了我的糕點,就得答應我,今晚跟你娘一起住。”
小男孩局促地站在原地,若不是有個高大的男人擋在旁側,非得尋機會跑路,他偷瞄了呂四娘一眼,見她暗暗對他搖頭,于是為難地指着另一間房門緊閉,黑漆漆的屋子說道:
“那屋子是給我爹住的,我跟我娘住一間,确實是沒房子給你們住了。”
謝恒:“你爹不是半年前就失蹤了嗎?”
小男孩:“不是的……”
話未說完,呂四娘連忙沖将了上來,将小男孩拉進了自己懷中,強行打斷了他的話:
“阿瞞傻裡傻氣的,你們給幾塊點心哄騙什麼呢?阿瞞他爹失沒失蹤關你們什麼事?我看你們是家住海邊,管得如此寬吧?不是田地鬧旱災,是糧食一窩蜂全給海浪沖了吧?”
話語惡毒,不像是譏諷,倒像是在掩蓋心虛。
見兩人不是省油的燈,呂四娘抄起靠在牆邊的掃帚,警告道:“你們再不出去我把你們掃出去了啊!”
花春盎指了指黑燈瞎火的屋子:“你反應如此激烈,莫不是裡邊藏男人了?”
率先向屋子沖去。
呂四娘反應極快得揮舞起掃帚,待要追上給她點厲害,卻隻覺得腳下的地,仿佛化作了洿澤,一腳深一腳淺的,總也邁不開大步子。
等她好不容易追上時,那間屋子的門,已經被推開了。
呂四娘怒而沖了進去:“有人嗎有人嗎?怪乎了,我家地兒小,不讓住還鬧将起來了!再不出去的話,信不信我拉你們見官府?”
屋内并未點蠟燭,從門口斜照進的月華,隻照亮了一小片的地方。
小名阿瞞的男孩乖巧地護着一根蠟燭來了,這才照亮了整間房。
呂四娘無腦訓斥着,結果一擡眼,就被榻上的一道火紅身影晃瞎了眼。
隻見一個俊美到妖異的男子,側卧在不足他身量長的破舊床榻之上,單腿曲着,搔首弄姿地朝她揮了揮手,捏着嗓音招呼道:“小四娘~~~”
花春盎激動大喊:“果然藏男人了!”
呂四娘:“???”
謝恒:“……”
呂四娘的心停跳了半拍,雖為人母,一張臉卻如情窦初開的少女那般不經意紅了,好半晌才指着床榻震驚道:
“你是誰?怎麼出現在我家?還睡在我家的床榻之上?”
為了讓幾人看清床榻上的人,阿瞞選擇将蠟油滴在床榻旁的矮桌上,再将蠟燭黏于其上固定。
“走吧,見官去!”花春盎大喜,拉着呂四娘故意囔囔道,“招蜂引蝶,不守婦道,有傷風化,定然讓你锒铛入獄!”
呂四娘先是吓得面色蒼白,被拉着踉跄了兩步後,猛然想起了關竅,用力甩開了她:“我……我個寡婦,再找個男人,犯了哪門子王法了?”
越說底氣越足:“哪條王法規定,不準寡婦再找男人的?”
謝恒:“所以你果然與男人有私。”
呂四娘看了眼謝恒,又看了眼側卧床榻上,不忘給她抛媚眼的妖娆男人,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你們是一夥的!北方逃荒來的流民,騙吃騙喝騙錢财,合起夥來我家行騙了!”
“來人呐!來人呐!流民造反啦!”
呂四娘大喊着,可惜架勢足,氣量卻小,出了這院門,合該聽不見了。
隻比剛剛驅趕幾人時的聲音略大些。
明顯在忌憚着些什麼,并不願讓街坊鄰裡摻和進來。
“噓——”箫岐陽将食指豎于唇邊,溫柔的嗓音輕易地壓過了她,“小四娘,莫要吵。”
呂四娘呼吸一滞,真就閉嘴了。
箫岐陽從床榻之上一躍而起,推開了屋中唯一一扇窗戶。
明亮的一束月華投進,一股麻辣鮮香的肉味也跟着飄進,幾人循味看去,隻見窗戶外挂了一整排的臘肉。
南方農戶所建屋舍有個共同特點,院中的兩間土屋非是相連的,中間隔着一尺的寬度。
蓋不起大房子的農戶,常仿此建房以便儲物,頂上鋪上一塊長木闆,再鋪一層厚稭稈,底部用兩三層石塊墊高,前後再以水缸或背簍等日常所用之物遮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