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恒:“雍州的失蹤案牽連甚廣,已引起朝廷的重視,此番姚禦史恰至雍州,把關糧稅的同時,聖上給其下達了徹查此案的命令。”
“這一百兩,你若拿不出正規來源的證據,将被視為贓款充公,并因夥同作案之罪,家産充公,受十年牢獄之災。”
呂四娘臉色煞白:“如果……如果我願意檢舉呢?”
謝恒:“如若你願意戴罪立功,牢獄之災可免,但一百兩屬于贓款,必須充公。”
呂四娘雖很是不舍,但也知這已是從寬處理了,隻得接受了并如實答道:“是……是周知縣指使我的。”
忐忑不安地看了三人一眼,見三人并無異議後,才繼續說道:
“半年前,阿瞞他爹承老顧客的推薦,去雍州城外的龍虎坡接一個員外的大單子,員外剛剛來此處定居,家中藏着數不清的家産,于是請了十來名壯漢鎮守宅子。
鎮守宅子兵器必不可少,于是依照壯漢的身形,準備挨個打造趁手的兵器。阿瞞他爹的手藝不錯,人又老實,不興坑蒙拐騙,因此選了他。
鍛造所需的鐵礦石,由員外自己提供,給的工錢不低,合計下來,足夠頂家中半年的開支。員外家三五日腳程就到了,又包吃包住,我與阿瞞他爹一合計,這是天大的好活計啊!怕被人截胡了,于是阿瞞他爹連夜收拾包袱出發了。
結果一月過去,離阿瞞他爹回家的日期已過去五日了,依舊不見他的蹤影。我不大放心,于是托人詢問,可我搭一線,他搭一線的,總也得不到準确的消息,轉眼半月過去了,依舊不見他歸來。
于是我帶上阿瞞,背了滿滿一袋的幹糧,一路邊問邊行,找到了員外家。”
談及此,呂四娘的雙眼更加黯淡無光了:
“結果一問才得知,十數日前,阿瞞他爹,早就背上打鐵的工具離去了。我追問去向,員外隻當我是耍賴訛人的,命人将我驅趕了出去。”
“我不甘心,帶着阿瞞,又将附近全尋了個遍,餓了啃幹糧,渴了喝河水,困了就找棵角落的樹,靠着睡上一覺。
再後來,幹糧吃光了,啃了兩天樹葉子與野草的嫩尖,但壓根填不了肚子,再待下去,怕是離死也不遠了。
我隻能抱着一點點希望,帶着阿瞞回家去了,路上挨家挨戶讨要點剩菜剩飯,才勉強回了家。”
“結果不出意外,回家也沒見到阿瞞他爹。我不甘心得又去詢問鄰裡,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原來在我帶着阿瞞離家的這段時日,城内亦失蹤了好些人。聽說是鬼怪吃人,所有失蹤的人,全部屍骨無存。
我又聽說,在這期間失蹤的人,家裡人隻要去縣衙簽個字畫個押,就可以領回五兩銀子的補助。雖然五兩銀子根本比不上阿瞞他爹,但家中都要揭不開鍋了,我也顧不得難過,問了細則後,趕緊去了。”
這一大段的話,呂四娘隻在半年前,丈夫剛失蹤的時日,與街坊鄰裡哭訴過。
時隔半年,再次吐露出來,隻覺得吐出了一大口淤堵的濁氣,常覺憋悶的胸口,頓感輕快了不少。
謝恒:“簽字畫押的是何文書?”
呂四娘搖頭:“我不識字,實在不知。簽的字,還是縣衙裡的官差替我寫完,我再描摹一遍的。”
謝恒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說了如此多,呂四娘自覺沒什麼好隐瞞的了,于是将能想到的全交代了:
“我雖領了銀子回到家,但到底是簽了字畫了押,心裡沒底,也怕秋後算賬被賣了,想找同樣家裡沒了人,領了錢的人家問問,結果每天都有衙門的民壯,在大街小巷裡巡邏,壓根不允許人湊堆,也就沒人能問了。”
為了防止官民造反,未有軍隊駐紮的小城池,不配備有守衛的士兵,衙門的捕快亦有定數,不足以保衛小城池的安危。
便常招身體硬朗的壯漢,組成一隊在衙門中聽候差遣,遭遇賊匪等危險時,可迎難而上,無危險時,又是拉近官與民之間關系的一大利器,可謂一石二鳥。
此方法一經實行,卓有成效,立刻有無數小城池效仿。既緩解了軍饷的壓力,又穩定了治下城池,朝廷便默許了這種操作。
謝恒:“你丈夫第一次歸家是什麼時候?”
呂四娘:“一個月前。”
謝恒:“總共回家過幾回。”
呂四娘:“三回。”
謝恒:“看起來有何異樣。”
呂四娘稍作思考後,答道:“不太愛說話,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我問他最近去哪兒了,他也不說。一回來,水不喝一口,飯不吃一口,倒頭就睡。看起來……”
猶豫幾許後,還是将不願面對的形容說出:“看起來很像個死人。”
謝恒的眼中劃過一絲淩厲,指了指床:“這床是你兒子睡的?”
呂四娘點頭:“這是阿瞞的房間,官爺,你也看得出來,這床連一個成人都睡不下,是阿瞞他爹失蹤前,專門給阿瞞做的。”
見謝恒面色不善,擔憂對方懷疑自己撒謊,于是多解釋了幾句。
謝恒:“床闆雖略薄,支撐五歲孩童足以,但有下塌的迹象,你丈夫回來後,一直睡這張床?”
“對。”呂四娘點頭,斟酌幾許答道,“怎麼說呢,阿瞞他爹認家又好像不完全認家,好多東西他全不認識了。感覺像是被鬼怪吃掉了一半的魂魄,循着記憶迷迷糊糊得回了家,沒頭沒腦得随便選了間房子就躺下。閉着眼也不睡覺,我們一喊他,他就能立馬睜眼。”
“我尋思着,阿瞞他爹可能是遇事受刺激了,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便把阿瞞帶到了我的屋。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做好早飯要去叫他的時候,才發現他不見了。”
謝恒:“你可曾去找尋他?”
“我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呂四娘想了想,找補道,“當然,有錢人待的地我是進不去的。”
歎了口氣,一月來的擔驚受怕,半年來的苦楚,全托現到了臉上:
“說實話,阿瞞他爹回家後,我半點沒高興起來,後心涼涼的,總覺得瘆得慌。沒找到人,我壓根沒敢聲張,街坊鄰裡問起也沒敢告訴,隻說丢了剛買的雞崽子。
當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阿瞞小,家裡沒有能商量的人,于是第二天直接去了縣衙,告訴了縣令老爺這事。
縣令老爺說,阿瞞他爹是被鬼怪吃掉兩魂三魄了,才會變得如此癡傻。埋伏在雍州城中的是,隻道行千年的老妖怪,專吃活人魂魄。
為了不打草驚蛇,縣令老爺将被吃掉魂魄的人,全部歸到一處看管,暗中則請了得道高僧抓捕老妖怪。還說阿瞞他爹運氣好,沒被吃掉全部魂魄,否則斷然是認不得回家的路的。
縣令老爺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叫我不要聲張,說要是下次阿瞞他爹再有回來,隻管把家門關緊實了,像第一次那般順其自然即可,否則叫千年老妖知道阿瞞他爹還活着的話,會卷土重來将他僅剩的一點魂魄全吃掉的。官爺,也不知這千年老妖……”
謝恒對上位者治下愛灌以的鬼神之說,一點興趣都無,打斷道:“其他失蹤的人也一點神智都沒有了?”
“縣令老爺是這麼說的,不過我沒親眼瞧見。”
呂四娘搖了搖頭,眼珠朝左回憶着當日的光景:
“青天白日人多眼雜,一直到醜時,縣令老爺派的人才将一百兩送到了我家。我看着這一百兩,依舊是半信半疑的。你說好端端的一個人,能走能躺的,又不大喊大叫說傻話,怎麼就傻了呢?
街坊鄰裡污蔑我有了男人,我也不敢反駁。等了有小十天,阿瞞他爹才又回來了。不過跟上一回一樣,既不吃也不喝,一句話都不說,倒頭就躺下。
我故意叫阿瞞去鬧他,可是被鬧騰多了,他忽然鬼哭狼嚎了起來,叫的聲可大了,差點把離好遠的鄰居給鬧來了!我害怕把千年老妖也招來了,趕緊把阿瞞給帶回了我的屋子,吹了蠟燭,再也不敢發出一丁點的動靜。
阿瞞他爹第三回回來,是在三天前,我怕他跟上一回一樣發瘋,倒不怕街坊鄰裡誤以為我與野男人玩得如此歡,主要千年老妖懸在那,若是當真将它招來導緻阿瞞他爹完全傻了,那真是童養媳當牛做馬,眼淚一籮筐,隻道命苦啊!于是我一點沒敢再刺激他。”
謝恒追問道:“第三回,你做了什麼?”語氣笃定。
呂四娘大抵沒想到他能洞悉至此,眼中震驚難掩,隻得将藏于床闆夾縫中的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取出:“不過這一回,我順走了他身上的一樣東西。”
隻見這塊黑色的東西外形并不規則且扁平,表面上,還粘着一塊粗糙的布料,謝恒将其接過,隻覺質感有點像剛剛搗碎,尚未精細化造成紙的木漿。
花春盎被吸引來了注意力,丢下了隻剩四分一未數的白銀,湊近了好奇地問道:“郎君~~~這是甚麼東西?”
箫岐陽跟來了,剛剛湊近,謝恒就将快要被花春盎搶過的黑塊,迎面朝他丢去。
箫岐陽手忙腳亂地将其抱住,才避免一張颠倒衆生的臉,被冷硬的黑塊給砸出個窟窿。
他将黑塊置于鼻下嗅了嗅,反複聞了三次加以确認:“怎麼有股肉的焦香味?”
謝恒:“這是化屍水澆淋過的屍骨留下的殘塊。”
箫岐陽嫌棄得當場将其丢到地上。
花春盎慶幸地撫了撫胸口:“幸好我還沒摸。”
複又疑惑問道:“可是化屍水不是可融金斷石的嗎?怎生還留下這物什?”
謝恒解釋道:
“民間偷偷煉制的化屍水效果不純,屍骨往往無法腐蝕幹淨。屍首長時間不掩埋,會滋生疫病,戰後傷亡巨大,敵我死傷士兵混在一處時,便會使用化屍水來處置屍首。
但軍中儲備亦有限,需經水稀釋過方才夠用,因此效果也打了折扣,與民間的化屍水一樣,會留下被腐蝕燒灼後的黑色硬塊。”
呂四娘亦是心驚,雖不識化屍水,但聽其描述,已是了解大半。
違禁的化屍水,如何與阿瞞他爹有了幹系,需得官爺們定奪,她能做的,就是将事情原委和盤托出,于是繼續說道:
“阿瞞他爹總是夜裡出現,白日不見,我生怕是日夜思念所緻出了幻覺,便想着留下點東西。阿瞞他爹賴以吃飯的那袋工具已不知遺落到了何處。
鐵匠常年跟紅爐與鐵錘為伴,身上也沒有挂件,我正好在他破了的袖口夾縫裡,撕出了這破爛東西。粘在他的袖口上挺難撕的,我花費了好一番功夫,還是将阿瞞他爹的袖口給連帶着撕下了一塊。”
“這東西有沒有用不重要,主要是說服我自己,阿瞞他爹還活着這事不是夢。”
雖然有了證物,能夠證明這一月來,所經曆的乃實非虛,但每次午夜夢回時,呂四娘總是覺得飄飄忽忽的。
她帶着三分哀求求證道:“三位官老爺,阿瞞他爹真的回不來了嗎?”
“你們神通廣大的,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幫我們把他的魂魄找回來吧!求求你們了!”
說着,“噗通”一聲跪下,朝着三人又拜又磕的。
謝恒:“天梯被斬斷後,凡塵之中靈氣凋敝,新的妖魔鬼怪無法降生,老的妖魔鬼怪相繼死去,現如今,妖異之物在這世間已不複存在。”
見她無暇理解,複又作了總結:“所謂鬼怪作惡,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求求官爺們了!”
“求求你們了!”
然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呂四娘,根本聽不進這一番話,隻是在一味磕頭央求。
若不是謝恒及時将被褥中的棉花抽出一把,并用内勁送到她面前的地面上,她的額頭非得磕到頭破血流不可。
花春盎故作不滿道:“朝臣觐見皇帝老兒,也未如此三拜九叩,你是要折煞我們呢?”
呂四娘一愣,愧疚地跪坐了起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三人。
此間内情已然明了。
謝恒一個眼刀掃射過去,箫岐陽火速捂住了胸口,一按一壓,将藏于其中的寶貝藏得更緊實了些,用實際行動拒絕趁火打劫,但顯然竹籃打水。
“我來我來!”
箫岐陽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公事公辦地朝呂四娘說道:
“小四娘,這一百兩贓款,是得充公的,不過念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朝廷決定額外補償你五百兩。此事還需調查,今日之事,你萬不可透露出一字半句,否則是要被秋後算賬問斬的哦。”
将“問斬”二字,說得尤似調情,放眼天下,也隻有箫岐陽以及他的便宜舅舅能做出了。
随手将不離手的折扇丢給了她:“這一百兩折算成補償款,餘下四百兩,拿着這把折扇,上正通錢莊領。”
呂四娘喜不自勝,抱着折扇,又給三人磕起了頭:“謝謝官老爺,謝謝三位官老爺!”
額頭剛觸碰到棉花,忽又想起前頭女官爺的規誡,連忙爬了起來,局促得對三人笑了笑:“三位官爺真是抱歉,我又忘了。”
“行了行了。”
花春盎擺了擺手,此間事了,已無興趣待在這,回身便往屋外走去,結果才剛邁出一步,隻覺布裙一緊,回頭看去時,隻見偶爾發一言,大多數時候傻愣愣地待在角落裡的阿瞞,拉住了她的裙角。
花春盎不滿地拍開了阿瞞的髒手:“小孩,你抓着我作甚?”
而後從袖中掏出了一顆糖丢給了他:“喏,這是最後一塊杏酥糖了。”
阿瞞立刻剝了糖衣,将甜醹的糖果塞進了嘴裡,而後重新拉上她的裙角,另一隻髒手又拉上了箫岐陽的袍角,說起了讨巧話:“姐姐,你人美心善,哥哥人俊心善。”
“祝你們白頭偕老,鳳凰于飛,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一套祝詞說得麻溜得很,簡直堪比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花春盎的“我跟花孔雀才不是一對。”剛要脫口,隻見箫岐陽挑了挑眉頭,笑問道:“你從何認定我倆是一對?總不能天底下的大善人全是一對吧?”
“對啊。”花春盎被帶跑偏了,附和着點頭,并指責道,“小孩,若是月老像你這般亂點鴛鴦譜,凡塵的紅線早該亂套了。”
阿瞞不僅沒被吓到,反而當真解釋了起來:
“正所謂,男左女右,姐姐你左耳單戴了一隻耳珰,哥哥你右耳單戴了一隻耳珰,雖樣式不一,卻正是剛柔并濟的配對,你們倆不是一對,難不成,還能是你跟他是一對啊?”
句中“他”正是阿瞞手指着的謝恒。
“哈哈哈,有理,有理。”
箫岐陽朗聲笑着,抽出又一把鑲金嵌玉的折扇輕搖着。
謝恒:“……”
花春盎再一次拍開了阿瞞的小髒手,惱道:“你這小孩,嘴巴不利索的時候笨,嘴巴利索了,更是笨得可以!”
“我與郎君郎才女貌的,如何不能是一對了?”花春盎一手抱住謝恒的手臂,一手指着阿瞞,反向詛咒道,“敢咒我,小心長大後娶的媳婦,也跟花孔雀一樣拈花惹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