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無咎對上他質問的視線,微笑。
他這副面容中規中矩,應該也是易容。像他們這種緊要的人物,從來不會露真容。
或者說,亦绯天根本不信傳說中叱咤風雲的塵閣主,隻是長這樣。
“深夜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不過也是你一貫的做風啊。”
“回避消息,故意躲人,卻不像是塵閣主的作風。”
“這裡沒有塵閣主。”
“哎。”亦绯天發出意味不明的語音,像頭疼,又沒有生氣,隻是單純覺得很有趣。
他徑直走過來,非常自然地撐手坐在方才塵無咎與東皇陛下下棋的桌上。
“救命啊,大國師。”
雖然這麼說着,語調裡毫無要人救命的意味,笑意吟吟,毫不畏懼,毫無悔意。
也是,亦绯天又怎麼可能真的像别人一樣求人。
高高在上,甯折不屈,可以因為善良心軟去做什麼,而絕對不接受任何威脅。猶如離火,璀璨熾熱,焚盡世間一切污穢之物,不夾雜一絲陰霾。
這樣,才是亦绯天。
“小心一點。”塵無咎虛虛攬了一把對方的腰。
“你想留着這副殘棋?國師大人,恕我好心提醒一句,你這麼擺着,他還會再來,用各種理由向你興師問罪。”
兩人湊得尤其之近。
塵無咎一眼就看出,亦绯天此時是厲鬼狀态,還是一個超過紅衣境界的超級豔鬼。
鬼氣陰冷,與他本來自帶的離火性質截然相反,即使不說,塵無咎也知道,他現在應當是相當難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身形之外,連易容也快要維持不住。
陰火焚燒,比離火更難熬,氣脈逆流,兩種能量體系相互沖撞,亦绯天無意識地扯壞了紅衣,此時,這件衣服形同破布,隻堪堪比花街的舞姬好那麼一點點,墨發淩亂披肩,關鍵是肩頭的衣物都不知道被扯到哪去了,露出精緻白皙的鎖骨。
塵無咎視線下移,看到汗水沾濕發絲的那裡,不由呼吸一滞。
體内魔修氣息叫嚣着,想不顧一切沖出來。
上啊,塵無咎,你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而你竟然還在忍耐,等他回頭看你。
你難道不清楚,除非禁锢住,否則,他這種存在永遠不會因為你回頭嗎?
就連需要你幫助,他也要居高臨下地找你,質問你,再毫不客氣地碾碎你。他隻把你當工具人。
閉嘴。
塵無咎很暴力地将體内的暴虐分子壓下,一點也不讓對方看出來。
其實他真的多慮了,以亦绯天現在的狀态根本無法将注意力放在無關緊要的地方。
他眼裡隻有塵無咎,因為塵無咎是他快要異化的視野裡唯一一塊讓人舒服的東西,其他凡人,修者,鬼,在他眼裡就是紙片,灼熱刺目的白火,不夠塞牙縫的小零食—有的還是髒髒的,隻有塵無咎是一塊冒着冷氣的大冰塊,很舒服,很想抱住。
原本還能夠克制,可他現在就像沙漠裡見了綠洲的人,當水源近在咫尺,理智就會瞬間崩潰。
他隻聽得見塵無咎在說:“狀态這麼糟才知道來找我?真不知道說你什麼好。”
那就是同意了吧。
他徹底松懈下來,順從本能靠近,擁抱上去。
塵無咎身體僵了一僵,随後歎息一聲,握緊亦绯天扒拉在他身上的手,開始給他運轉内功。
亦绯天修煉的功法不比其他,他是離君轉世,本身就至純至陽,有問題都需要與之相應的功法調理。
可自他修煉以來,沒有人能夠給他提供這種幫助。
他選擇煉化斷塵弦,既是職責所在,又是必須要平衡這種與身體不協調的力量。
啊,為什麼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記憶了呢?
亦绯天模糊地看着把自己抱在懷裡的人,根本看不清面容,連顔色都是颠倒的。
一開始司命老頭在時,他的師父在時,也總是這樣握着他的手。
涼絲絲的,好安心。
讓人回想起慕陳府的盛夏。
要是能夠重來就好了。要是能夠一輩子安安穩穩、隻做普通人就好了。
不想他人對自己抱有過高的期待,不想辜負他人對自己的期待。
可是他已經辜負了,就連師父也力竭而死,師兄、徒弟們,也為自己所拖累。
這樣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意義呢?
……
懷裡的美人掙紮着動了動,無意識地皺着眉。
塵無咎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慢慢撫摸着。
“沒關系的,稍微休息一下吧。”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需要你,我知道你很辛苦,但不要讓自己太過勞累。”
“要相信你的子民,你所愛的芸芸衆生,他們會自己理順自己……”
“所以不要擔心。”
“我一直在你身邊。”
“這個世界,有你愛的一切,也有愛你的一切,山川河流,四方神獸,一切祥瑞都愛你。”
“我們歡迎你的回來。”
紅衣美人的眉頭漸漸舒展,松開了他的手,陷入沉睡。
……
冰冷的、虛無的黑暗,又安詳、平和、甜美。
亦绯天昏昏沉沉,夢境裡一會是這個世界,一會是那個世界,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