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念聽得認真,不由颔首:“是矣,人比動物更具思辯。”
“可人雖有思辯,随着教化普及,人人幾乎都有思辯。遇到問題時,即使再雞毛蒜皮的小事,普通百姓也會争吵,會說理。此時,問題便多了起來,人們迫切需要一個标準,以立法,以立身,以立世。”
“人們開始需要一個正确的标準,一個至少廣泛正确的标準。”
“問題是,這個‘正确’,誰說了算?”
宏念被問得怔然。
他的反應在亦绯天意料之内。
你看,你一心追尋佛法,也同樣未關心其他的“道”,對吧。
倒不如說,這樣才是正确的。
畢竟人力終有竟時,一生能追一道至極,已是圓滿。
“這又要涉及一個比較‘俗’的問題了,你憑什麼立場,去介入一個問題呢?你的立場所提出的方案,是否能夠有效概括下層立場的所需?你的解決方法,是否能切實解決百姓關心的問題?誰能從這樣的體系中獲利?他能從中獲利多少?”
——這就是上層建築。
“我……”宏念一時啞口無言。
亦绯天說得對。
身為國師,佛學代表,民間信仰之人,他能給百姓的,隻有一個令人向往的圖景,他不像鎖雲閣,能切實幫助百姓,給百姓帶來真真切切的好處。也不算實在的朝廷官員,無立法司法職權。
當然如果他想有也是能夠有的,偏偏佛門不入世。
他若是入了,局勢會有很大的變化。
但這樣一來,原本純粹的東西就會變得渾濁。
“我慚愧,無法給百姓切實的幫助。”宏念最終苦澀道。
但是陳先生搖了搖頭。
他帶着溫潤的笑意,一雙眸子清明透亮地看着他:“宏念大師已經很值得令人敬佩了。”
世界觀這種東西不管是籠統拿出來,還是單獨拿出來,都牽扯甚廣。
人力無法細分,不能細分,那就隻能宏觀。
可。
人做不到,不能說它不存在。
物理能有宏觀,有微觀。
那認知,就也是。
有時候,能判定其存在,就已經很好。
能體察到它的存在,溫柔地包容它。
那麼不了解,也可以。
你不能苛求每個普通人都理解他人,也不能苛求每個修仙者(專門去研究它的人)都把所有問題研究透徹。
“給百姓幸福生活的希望,每日努力勞作的動力,整個體系更有活力地生産,每個層次比之前多獲得一分好處,反過來再推動整個社會的前進,讓大家的生活一點一點變好。這樣大的功勞,宏念大師何錯之有。”
良久,宏念起身對亦绯天深深一拜。
“敢問先生,此後我該如何做?”
亦绯天扶住他,讓他微微欠欠身,便還了一禮。
他回得很簡短,也很平淡:“請您照亮天下。”
很多年後的一個微雨天,已是老人的宏念牽着一名小沙彌的手,慢慢在雲霧缭繞的山間走。
宏念的年歲,已經收了不少徒子徒孫,他們都已出師,四處講道去了。
這小沙彌隻有幾歲,是他撿到的,他自知這孩子也是他的一份因果,便收下來帶在身邊。
小沙彌自此陪他行千山萬水,至今已經好幾個年頭。
不是師徒,更勝爺孫。
小沙彌邊走邊問:“師父,當初您答應陳先生照亮天下,何必跋山涉水,将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宏念笑着問他:“如果你來,你想如何照亮這天下?”
小沙彌不假思索:“造幾座高塔,讓其日夜亮徹,可否?”
“再亮的塔,也隻能照亮很有限的地方。”
“……唔。”小沙彌一面護着燈籠,一面小心翼翼越過水坑。
宏念慢悠悠走在前頭:“所以啊,走萬裡路,才是修行。”
“嗯?”小沙彌小跑着跟上。
“點塔七層,不如暗處一燈。”
“我明白了。”他蹦蹦跳跳跟在老和尚身邊,而老和尚慢悠悠,偶爾擡目望向山上的流雲。
遠處鐘聲回蕩,雞啼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