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绯天是個蠻奇怪的人,不隻是身份,也是性格。
他所知的兩段不堪回首的經曆,一段是當世的前塵,他知道裡面充滿不堪,卻無所謂有無,也無所謂自己是否了解。真相不重要,他容許天下人抹黑他,更不想探究。
而另一段,則是他從來不提的異世前生。
從高樓墜落,粉身碎骨,固然痛,但是對于一個想死的、厭世的、極度自厭的人來說,死亡的痛苦已經算不得痛苦,而是淋漓的痛快。
若不是他這四十餘年日日堅持給自己暗示,用天下綁住他,他甚至不知道他會對自己做什麼。
比起在另一個世界的黑暗,他這輩子,說一句光風霁月也不為過。
一個人若對自己隻有恨意,那他多半也不會對他人多友善。
……
我從來不是一個友善的人,小時候,父母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我站在鏡子前,把自己脫光,一一和别人的身體比對,也沒什麼不一樣。
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說我是個怪物。
學校裡,老師同學永遠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仿佛我十惡不赦。
他們的眼神,是一種極其惡心的冰冷,摻雜着各種各樣的惡意。隻是這樣平淡地看過去,我就知道他們每一個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此刻是怎樣的情緒,有着怎樣的心理活動。
知道這些後,他們對我避之不及,但事實上,我對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毫無興趣。
我知道,有一種名為讀心術的超能力,但我這顯然不是,我隻是對他人的情緒很敏銳,僅此而已。
我學習成績很好,一直很好。
我并不明白為什麼一眼就能明白的東西有些人就是不理解,反複重複也被拒之門外。
我能聽懂他們說的話,他們卻聽不懂我的。久而久之,我放棄了解釋和表達,徹底封口不語,不與任何人交談,不與任何人一同玩耍,獨來獨往。
我清楚地知道别人對我的厭惡。他們說的壞話從來不需要避着我,往往他們在前面交頭耳語,我隻站在他們身後,不超過兩米的距離,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我覺得很奇怪,他人覺得我很奇怪,我又覺得他人很奇怪。
确實身處同一空間。
但我能看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
我能聽見他們,他們聽不見我。
我們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我們是兩道永無交集的平行線。
我和别人一不一樣,這重要嗎?
你的世界是否黑白,你看他人是否具有色彩,這也需要共同理解?
我請問,有人的呼吸是不伴着陣痛的嗎?
我不笑,是因為我不開心嗎?
我笑,就是因為我開心嗎?
你們說,你連對本能的理所當然的反應都無法理解,真好笑。
我覺得,你們的理所當然,才可笑。
不覺得把一切都預設為理所當然,才是最不合理的地方嗎?
不過這些事情,到此為止也就到此為止了。說來說去都一個樣,完全的無趣與無聊。
那時我為數不多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情是,有一年秋天,老師帶我們去采楓葉做書簽,還教我們做拼貼畫。
我很喜歡美麗的東西,那些事物能夠在我與世界之間架立起橋梁,語言無法表達的心情,卻能夠通過一張圖像輕而易舉地解讀,這非常的不可思議。
我終于被理解了。
因此我也喜歡上了教我們的女老師。至今我還記得她的名姓,她姓趙。
她說我的審美很出色,問我有沒有興趣學畫畫。
她一開始很喜歡我,我指的是,在她認識到我之前。
而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誤以為她是同類人。
我花了兩個月将昆蟲拼成一幅精彩絕倫的畫,滿心歡喜地去拿給她看,卻把她吓得直往後退。
我依舊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恐懼、無措、不理解。
不隻是害怕,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譴責,刺痛我。
我憤怒極了,我一步一步走向她,讓她把那幅畫一點一點吃下去。
然後我轉學了。
母親知道這件事以後,對我大吼大叫,父親更是對我拳打腳踢,說我是個瘋子。
他們把我送到小姨家,但依舊給我辦理入學手續。
你一定把你這瘋樣藏好,别露出來,不然你就無家可歸了,懂嗎?
他們威脅我說。
他們覺得我四五歲就能明白他們所說的令人惡心的一切。
但不幸的是,我真的明白。
我不想睡大街,況且我本來就對别人沒什麼意見。
我再次慶幸,對于未曾見過我的人來說,他們也不相信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能有什麼壞心思——雖然我對他人從來沒有惡意。
在小姨面前,我是個乖孩子,那種普遍意義上的乖。
她說我長得漂亮,性格又乖,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父母那麼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