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啦,我叫夏夏。”
……
聽着這段往事,程柯不免惆怅。
那無知無覺、不言不語的骸骨傀儡,也曾是活潑爛漫的生命。說起往事,墨知遙始終帶着笑意,眼神裡滿是和煦的溫柔。他曾痛斥她無情,竟忍心将死去的徒兒煉成傀儡。但相處日久,他也漸漸明白,她留着徒兒們的屍骨,隻是為了陪伴。她既不會令“他們”戰鬥,也不會任由“他們”陷入險境,從來沒有什麼“物盡其用”,不過一念不舍罷了。
有時,他覺得自己很是矛盾,明明認定了她高傲冷漠,偏又會猜測她心懷恻隐,更盼着自己的猜測是真……或許,她對他也會不舍,所以才總想着救他。可這并不容易。生死之事,他早已省悟,若最後能變作傀儡伴她左右,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可惜,他的體内殘留着離火,隻怕身死之日,膚骨血肉皆會焚盡,終是什麼也留不下來……
正當他陷入沮喪之際,突然想起了件要緊的事來:“糟了!師兄和師姐的骨頭……”
那日他着急找墨知遙,将失了形的骸骨傀儡落在了浮山。如今想起,所有的自怨自艾驟然散了,徒留下懊惱愧悔。
墨知遙笑了笑,道:“放心。羽獵營将骨頭收好了。”
程柯松了口氣,又低了頭,老實地跟她緻歉:“是我莽撞,險些害了師兄和師姐。”
“沒事。”墨知遙道,“便是真落下了也不要緊。早晚是要再走一趟浮山的。”
“師尊還要再去?”浮山之事令程柯有些後怕,忍不住問了一聲。
“嗯。那……是叫柳嫂吧?”墨知遙邊想邊道,“她是浮山棄徒,險些毀了靈宮海臍,聖母将她扣下了。”
這些事程柯有印象,但後頭發生了什麼他便不知道了。“師尊沒把人搶回來?”他又問了一句。
這一句正紮在墨知遙心上。她深感不悅,但并不找借口,隻将眉頭一皺,道:“所以,我必須再去一次,好好同那浮山聖母論個高低。”
“……”程柯沉默片刻,輕歎了一聲,“哦。”
這個反應堪稱稀奇,墨知遙盯着他問道:“怎麼不攔了?”她湊近了些,“不是說我并非浮山聖母的對手麼?”
“我……”程柯尴尬地偏開了視線,也不知如何跟她解釋。
之前是擔心她沒了記憶,怕她遭人欺騙算計。現在既沒了這顧慮,自然是由她高興。但這些考量實在太過優柔膽怯,他一點也不想承認。
墨知遙也沒強求解釋,噙了抹笑,道:“為師此生從沒認過輸。技不如人,就精進功法。一戰不勝,就不惜百戰。這世上又有哪個對手,比化骨煉更兇險可怕?”話到此處,她退身昂首,“本門門規第一條:尊師重道。身為弟子,以後再不許長他人志氣,更不許滅為師的威風。”
程柯看着她,不禁笑了。怎會有人如此驕傲頑強,又坦蕩磊落,卻偏要跟他一字一句地計較?
心底湧出的,不知是無奈還是釋然,他終究還是順從地低了頭,行禮尊道:“是。師尊。”
墨知遙這才滿意,又微微生出些感慨。
她這徒兒,平日裡一臉拒人千裡的冷漠,眼中更暗藏鋒銳。可笑起來時,這些冷漠鋒銳便都消散,如燒融的鋼鐵淬進春日的溪流,灼人的熾烈轉眼流淌出一脈溫軟。
嗯,若能多笑笑就好了……
……
……
之後數日,一切平靜。
墨知遙每日都待在程柯的房艙中,一來為觀察傷勢,二來為助他修煉。但房艙狹小,陳設簡陋,更沒有屏風紗帳,如此朝夕相對,令程柯又是局促又是忐忑。他少不得找借口去艙外,在甲闆上透口氣,将心緒稍稍平複。
這一日,他靠在船舷邊,看着幽深無際的海水,忍不住就輕歎了一聲。
上岸之後,會去哪裡呢?是繼續求醫,還是回無葬山?若是求醫,就隻剩下長天老祖了……不,或者,她會願意往太羽宮一趟?
他想得入神,不覺有人走近,溫和地喚了一聲:“程兄弟。”
程柯并不覺得“兄弟”是在稱呼他,但還是回了頭。來者,正是蕭冶。他沖程柯抱了抱拳,自報家門道:“太羽宮,蕭冶。連日匆忙,還未同程兄弟見禮。”
程柯轉過身,回了一禮。蕭冶認得他并不奇怪,想來江叙早已将一路而來的事告知了師門。如今蕭冶來找他,絕不是單純為了“見禮”。他原是不想搭理的,但念及“師姐”,多少聽上幾句。
蕭冶望着他,眼神很是和善:“聽聞程兄弟有傷在身,不知傷情如何?雲外閣的醫術雖好,丹藥上卻是有限,若有什麼需要,太羽宮願盡綿薄之力。”
程柯聽罷,冷淡道:“蕭長老不必同我客套,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蕭冶笑道:“程兄弟是個爽快人。我等此來,一是向墨姑娘賠罪,二是接應同門,而其三,是為了曉月方諸。墨姑娘說了,因此物對程兄弟有用,暫不能交予太羽宮。既然如此,若太羽宮能将程兄弟治好,豈不兩全其美?”
程柯聞言,微微有些詫異。他記得墨知遙之前答應過江叙,若借得大船出海,便将曉月方諸贈還。之前常甯那般氣惱,他還以為曉月方諸已經交了出去,何曾想過墨知遙會食言。更不可思議的是,她食言的理由,竟是為他?曉月之露的确對他有益,但世上能緩解離火的藥物也多,要說曉月之露有什麼特殊,也不過是常甯說過的“此水治火邪炎熱,比一般方諸的水溫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