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聽得呼喚，骷髅轉頭望了過去。見得常甯，骷髅眼窩處的黑氣陡然一凝，衆人隻覺一陣寒風拂過，而後便見數百黑影從四面八方飛縱而來，不斷與那骷髅合為一體。片刻間，黑影收盡，骷髅變幻形貌。再次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正是墨知遙。
常甯幾步跑了過去，一口氣将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墨知遙聽罷，也不言語，徑直走到了程柯面前。
程柯的意識燒得有些朦胧，但墨知遙的出現帶來幾分涼意，沁入身體時也讓他略略清醒。他怯怯擡眸，看向了自己的師尊。胸中積壓的愧疚和悔恨，悶悶地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墨知遙見他如此，不免也生了幾分郁悶。
在海上布下骸骨傀儡，為得是指摘他洩露功法，“欺師滅祖”；擄走罠盛村的村民、毀她化身，為得是誘導他引咎自責。而最後的，是這瀝血壇、這千結血絡、這唯有他才能發動的機關……環環布局、步步緊逼，不止是要他的性命，更一心摧毀他的精神。
不愧是養育了他的“師父”，對他了解至深。靳紹離連面都沒露，他便已一敗塗地，心甘情願地投身羅網之中。
啧……這未免也太不把她這個“師尊”放在眼裡了。
墨知遙輕歎一聲，開了口，語氣是難得的端正莊重：“罠盛村供奉為師多年，救人之事為師責無旁貸。區區血絡，為師還不放在眼裡。”她背起手，又向前踱了幾步，“但你既有心出手，為師也不攔你。不過為師還是要提醒你，凡事量力而行……”說着，她側過身，看着石錐上接人的江叙和幾名獵手，“你一人之力，終究有限。幸而還有羽獵營在呵。”
程柯随她望向石錐，眼神裡驟生哀痛。
墨知遙說得沒錯，若無人接應，即便他引動血絡，也不過是一場穿心放血的悲劇罷了。打定主意哪怕焚盡自身也要救下所有人的自己，實是不自量力，可笑又可悲。
墨知遙依舊側着身，道：“人皆有限，不是什麼過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如今為師來了，你若是累了，知會一聲，剩下的為師皆會料理。”
不知為何，聽完她的話後，程柯忽覺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更不由自主地酸了眼眶。他的确累了，早已站不穩腳步，也定不了心神。他的固執和堅持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一切都隻是自尋折磨罷了。或許，他應該容許自己“有限”，也容許自己退縮放棄……
那時那刻，周遭變得安靜無比，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做決定。他看着墨知遙的背影，心頭顫動引得身體也微微發抖。終于，他低了頭，啞着嗓子道：“弟子無能，懇請師尊……”
不必他說完，墨知遙輕輕一笑，将影骨釋出。真氣流淌，頃刻鋪滿了道壇，更自山崖上瀉落，将懸空的千結血絡囫囵罩沒。血絡遭遇外力，登時将囊袋散開，裡頭的人紛紛墜了下去。但就在此時，數百具影骨飛身而下，将所有人一一接住，又迅速躍回了道壇。不過須臾的功夫，所有人被安然放下，影骨又重回墨知遙體内。
崖上的衆人先時驚訝，随後便歡呼出聲。
程柯不禁也笑了。心弦放松之際，劇痛如浪潮席卷，在百骸中兇猛沖撞。他雙膝一軟，低頭就見髌骨連同胫骨一齊屏出體外，碎作了焦灰。他身形一歪，眼看就要倒地。墨知遙察覺，身形瞬動，将他接在了懷裡。
離火灼身，他整個人都在發燙，已然沒了意識。
墨知遙眉頭緊鎖，出聲喊道：“月露！”
……
……
一番折騰，程柯已是筋疲力盡。
先時焦熱，而後冰冷，兩相沖撞間，便是鐵打的軀殼都難以承受。不知過了多久，濕熱又生，如同浸入了一池溫水。他心欲掙紮，卻又昏昏沉沉地無法動彈，直到有什麼冰涼濕潤的東西“啪”地一聲糊上了他的腦門，激得他驚醒過來。
一睜眼，他便看見了自己那身為骸骨傀儡的“師姐”，夏夏。女娃兒一臉懵懂，手還懸在他眼前，滴滴水珠落下，砸進他的眼睛裡。他眨了眨眼，試圖厘清發生了什麼：他的身上蓋着三四條棉被，被角掖得嚴嚴實實，捂得他渾身冒汗。他動了動酸軟無力的四肢，努力從被子裡探出了手來，一摸自己的額頭，就發現上面敷了條手巾，隻是沒擰幹，清水滲下，沒入發鬓，一并連枕頭都打濕了。他很是無奈，苦笑着望向了夏夏。
傀儡自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隻伸手拍了拍他額上的手巾，似是想貼得更嚴密些。就在此時，他的“師兄”手裡拿着把大扇子走了過來，在床邊站定後，便用力地扇了起來。一時間，涼不涼快另說，程柯隻覺額角的水珠都被吹飛起來了。他哪敢再躺，費力掀開了被子，強撐着坐起，一手揭下濕漉漉的手巾，一手止住胡亂揮動的扇子，歎着氣道：“多謝師兄師姐，我沒事了。”
童兒們聽了他的話，卻沒動靜，隻是麻木地望着他。他愈發無奈，隻好又道：“師尊，我沒事了。”
随他這句話，童兒們身上黑氣流散，盤旋中凝聚出少女的身形來。墨知遙赫然現身，接着話道：“總算醒了。”
她一來，程柯便有些歡喜，但終是沒露在面上。他眉睫一低，“嗯”了一聲，沒多言語。
墨知遙揮退了童兒，自己在床沿坐下，見程柯滿臉的水痕，又見他手中半濕不幹的手巾，猜到發生了什麼。她笑了出來，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邊揩邊道：“大意了，沒擰幹。”
程柯仍是無話，由着她擦拭。
這等老實，别是還不清醒？
墨知遙的擦拭一停，轉而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問道：“當真沒事了？”
程柯意識到了什麼，尴尬地退開了些，将目光偏向一旁。便是這時，他注意到了自己身在的地方：塵燼宗的廂房，是親傳弟子起居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