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花似錦,其時正逢春。
霍安黎拜訪後又過了數日,文安長公主終于開門待客,隻是文武大臣她仍一概不見,隻在後花園裡宴請各家未出閣的小姐們,布置下各色嬌花豔柳、珍奇瓜果、珠簾紗帳,将個花園裝扮得如瑤池仙境一般。十幾歲的女孩子們三兩攜手賞春,裙袂飄飄,環佩叮當,帶起香風暗襲,别是一重花團錦簇。
“我是身子疲乏要歇一歇,你年輕輕的,怎麼不和她們去園子裡逛?”臨池的石亭中擺了一張鋪墨狐皮長躺椅,文安半倚在上面,姜涵露搬了一隻黃花梨木圓凳,并着腿乖乖坐在她身邊。
聞言,涵露隻苦着臉道:“我一個都不認得。”
“你這孩子,從前不認得,今日不就認得了?”文安好笑道,看姜涵露仍犯難,便存心逗她,坐正了吩咐玉姑姑,“玉姑,你去叫她們休說休笑,都屏氣凝神站定了,依次來拜見拜見姜姑娘。”
石亭外圍也多有世家小姐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隻是敬畏文安,不敢近前打擾。
姜涵露大窘,忙扯住玉姑姑的袖子:“姑姑别去。”
玉姑姑十分明白文安的意思,便順勢扶住姜涵露,含笑道:“那我陪姑娘去逛一逛可好?”
涵露無奈,隻好應是,随玉姑姑步入花園。
玉姑姑是長公主心腹,俗話講,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文安曾攝朝政。她在身邊,也沒有人來貿貿然搭話,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若無地瞟過來,像一道道隐形的繩索,捆住姜涵露的手腳,扼住她的咽喉,讓她渾身不自在。
在她身後,文安的目光沉沉地注視着她。
霍安黎不知何時進來亭中,依着文安坐着。
她今日依舊不穿裙戴钗的,披散着一頭濃密順滑的棕色卷發,愈發有潇灑天然之美。她亦看姜涵露,片刻,忽然向文安笑道:“殿下,所謂帶楊家女兒來京的流言,是您放出的風聲吧?”
文安不置可否:“你父親叫你問的?”
“父親當然惦念您。”霍安黎把話推了回去。
她大剌剌開長輩的玩笑,文安卻不與她生氣,霍安黎繼續道:“您知道顧少揚與您不睦,又一向急着對陛下表忠心,不願見陛下受形勢所迫、不情不願地娶一個高門女兒,所以故意引逗着他鬧那一出——隻是為了姜姑娘鋪墊嗎?”
因為入京那日顧少揚在城門口的所作所為,姜涵露的出現早就在京城被炒成了一樁熱聞,然而文安長公主拘住她,皇帝栾珏更是閉口不提,所有不被滿足的窺探和張望于是更加熱鬧喧嚣起來。
她被不上不下地懸在那裡,被所有人觀看、猜測,像一枚暧昧的餌。
文安不說話。
霍安黎無奈地撇了撇嘴。她自小長在霍家,與栾珏一同在霍太傅教導下開蒙讀書,是文安看着長起來的。文安知她膽大不羁,縱容疼愛她,容她言語放肆,她也多少了解這位長公主。
她知道文安喜歡試探人心。
她用顧少揚的放肆,來試探姜涵露的心性脾氣,試探栾珏對他的信重,試探各家勳貴大臣的舉措反應。
也是用沉默對身為皇帝的弟弟訴說:看,我為了你娶皇後,受了多大委屈。她在為自己加碼。
但霍安黎看不明白的是,文安長公主做這些,究竟對立一個平民姑娘做皇後的事,贊成還是不贊成?畢竟立後這件事幹系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
文安知道她想問這個,也知道不止是她,霍家、楊家,還有那些被她拒之門外的許多人,都想問她這個。但她隻是說:“隻要陛下喜歡,就好。”
花園裡,姜涵露入目隻見各家女兒或風流袅娜,或清麗出塵,濃妝淡抹,萬紫千紅,帶起陣陣香風袅袅。這些自小嬌養的世家小姐們見面都向她端莊見禮,問一聲“姜姑娘”,一背身卻總忍不住回頭打量、竊竊私語。她欲要攀談,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垂下頭,獨自挨到一旁。
姜涵露并非出身于窮鄉僻壤、貧寒門戶。蘇州郡是富庶的魚米之鄉,民風正,官風清。她的父親有不大不小的才名,祖有薄産,她不必漿洗、耕作、漁獵,可以學着斷文識字、弄墨丹青。她不曾生長于臭烘烘的窩棚、肮髒狹隘的巷尾、破爛潮濕的荒廟。不貧不富,她是太平世裡的平常女兒家。
然而自進京以來,觸目皆是天家富貴、皇權威嚴,别是一番堂皇氣象,同她自小生長的街巷城鎮截然不同,不能不使她一時束手束腳、不敢輕動。正如此時,她置身金枝玉葉萬花叢中,心中油然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緊張和沮喪。
玉姑姑陪她走過一圈,同衆人一一打了照面,便躬身告退。
姜涵露在廊下傍一株雪白早櫻坐下,隻去拿手撥弄花朵,以求自己不顯得那麼無措。
“這位就是姜姑娘了?”
忽而一道脆生生的女聲傳來,姜涵露轉頭,隻見一個披金戴玉的年輕女孩兒站在她身側,一雙妙目含笑看來,宜喜宜嗔,分外風流動人。
她忙站起來回禮:“是,姑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