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興二十四年,皇帝栾珏曾禦駕親征塞北,誅北狄可汗,大勝還朝。天子的豐功偉績,萬民傳頌——不世出之英主、武功強盛的明君。隻有她,親眼看到他肉體凡胎上流血又愈合後醜陋的疤痕。
“怎麼了?”栾珏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舊傷,“這有什麼,早就好全了。”
趁着還沒穿外袍,栾珏坐到床邊:“露卿心疼不成?”
姜涵露坐起來,隔着衣料觸摸他的胸口——那裡有一道極淺的劃痕,顯然愈合不久。
“這就是陛下元宵節那日被宮女所刺的傷口嗎?”
栾珏略微吃驚:“長姐這都告訴你了?”
他收起同她溫存調笑的神情,正色道:“這件事朕沒有宣告朝野,追查下去的名頭對外也隻是說宮中失竊。既然你知道了,朕便格外囑咐你一句,宮中人雖少,但并非風平浪靜。上次的刺客雖已伏誅,但你還是要多加留意,看看是否有心懷不軌之人。有什麼拿不準的,即刻來告訴朕。”
栾珏就此事多囑咐了幾句,才穿戴整齊,出了含章宮往宣室去了。
姜涵露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将從昨至今這些人的這些話都捋了一遍,才慢騰騰地起來洗漱用膳。栾珏一去許久,下了朝也是直接回上書房,想必白天沒什麼時間顧她了。姜涵露想起他昨夜的囑托,眼看也時近正午,便吩咐人備好茶點湯羹,往耘業殿去看皇長子栾旭澤了。
清平公府。
“你昨日在宮中都應允了陛下什麼?講!”書房内,霍平霜一張臉冷若寒霜,向座下斥道。他從來溫和好脾性,鮮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刻。
霍安黎垂手站着,沉默了好一會兒沒能說出話來。唯有在父親面前,她那副萬事不懼的氣派才完全收斂起來。
“今日大殿之上,一水兒的參你的奏章,你敢說你毫不知情?毫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嗎?”霍平霜被她氣得頭疼。
今日早朝的時候,還沒說兩句,就有人跳出來參霍安黎為官不正,接着出來當面附和的竟有十幾人之多,罪名更是不一而足,貪污、渎職、跋扈、任人唯親……更有侍禦史揪住她不放,言之鑿鑿地說在東市商販貨物中見到了西域貢品,直指她公器私用、私下倒賣商隊貨物中飽私囊,糾集許多禦史、郎中們聯名上書,要求暫停她靖西令一職,派專人徹查商隊賬目。
“不過是楊庭養的一群狗,陛下也沒有應允,沒有撤女兒的職,父親何必當回事呢?”霍安黎當然也曉得其中厲害,但棋已落子,隻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不要胡言亂語!”霍平霜見不得她這副樣子,“這是怎樣講話?”不怪他氣急,西域商隊是他畢生心血,霍氏一族的門風更是向來清正,怎能容人如此污蔑?
“我知道咱們家從不曾被人這樣罵過。父親是嫌我給家裡抹黑嗎?”霍安黎揉了一把臉,賭氣道。她同外人說話從來都是很聰明的,唯在最疼她的霍平霜面前,粗話氣話,什麼都說出來了,覺得自己委屈得不得了。
霍平霜歎了一口氣:“你不曾做過那些事,何來抹黑?但他們這樣攻讦你,迫不及待地要查你、貶你,你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我昨日把商隊的賬簿給陛下了,蘇朔也在場。”霍安黎當然知道是為什麼,終于坦白道。
西域商隊的自主權力向來很大。一來是因為初開通商之路時,萬事艱難瑣碎,文安長公主為表信重勉勵,把大小事宜全權下放給霍平霜,由他決斷;二來還加上栾珏親政後,出于對霍氏一族的敬重和對長姐舊政的信任,再加上商隊确實每年能上交不少銀兩,便沒有立即改弦更張。故而這些年來,皇帝親自過問的隻有同西域各國之間的國書和每年末的收支總數。其他事項都握在靖西令一人手中。
而霍安黎将賬簿明細呈給栾珏,無異于在說自己無可隐瞞、悉聽皇命,要主動交出商隊财權了。平心而論,随着商隊過手的收支銀兩數目日益龐大,無論主動被動,早晚都要有這一天。
但值此朝中戰和兩派因出兵花費而争執不下的時刻,霍安黎此舉就是明明白白地站到了主戰派那邊,等于告訴皇帝:放心打吧,我有錢。
“安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霍平霜拿這個主意很大的女兒無可奈何,“你伯父的囑咐,難道你都忘了嗎?”
太傅霍鳴,是個堅定的主和派。也正是因為他一力反對,許多同樣反對戰争的人說話才硬氣了許多。
霍安黎沒有直接回答霍平霜的問話:“父親,你我都清楚,靖西令手中的權力太大,長久不了的。就算撐得過朝臣的眼紅陷害,陛下豈能一直容忍财政大權旁落?不如在他最需要我們的時候順水推舟,還能保全。”
她說的沒錯。霍平霜無可反駁。
“至于伯父,我倒想問問您和伯父,陛下娶這樣一位繼後分明是為了在此時立威,伯父那日在大殿上卻為小皇後解圍,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