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三更,盛夏白日兇猛的熱浪已經漸漸平歇,溽熱消散,上書房裡卻仍供着新換的冰盆,扇輪搖搖,為疲憊的帝王送去一陣陣涼風。
皇後無心的纰漏幾乎引起了朝堂上的一場地震,栾珏為此心煩不已。文武臣工都以為是他授意要打壓文安,從而猜測天家不合、猜測朝局走勢,流言傳得飛快,自顧自孳生異變,已經傳出許多個有鼻子有眼的精彩版本。
為此,他數日不曾見姜涵露。一是有太多事要去做,二是……他也不知道見了她說什麼,該出言責怪,還是提點寬慰?朝堂後宮的這些事,該說透幾分?該叫她知道多少?
他想護着她,又怕她因這份安逸的無知吃更大的虧;全盤托出,她未必能應對周全,而且——他貪戀的、從她身上得到的純粹、平和與甯靜勢必不複存在——這念頭讓他覺得自己既卑劣又羞愧。他鮮有如此拿不定主意的時刻。
但日子裡不見她活潑的笑影,總覺得心裡缺了一塊似的,宮裡慣常的辰光一下變得冗長乏味起來——這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栾珏煩躁地卷起手邊的地圖。小内侍進來剪蠟燭芯,室内的燭光閃了一下,栾珏閉了閉眼,問他:“阿果兒,皇後又來了沒有?”
“回陛下,皇後娘娘昨日來了一次,聽說姜夫人回去的消息後就再沒來過了。不過容華娘娘方才來過一次,請陛下的旨意,要不要将大殿下送去含章宮居住?”杜果兒恭敬回道,他是這兩年才開始在栾珏跟前得臉的,年紀還很輕,面皮幹淨,眉眼同聲音一樣細。
在這次的風波中,栾珏對待姜涵露的态度當然也是衆人猜測事态走向的重要風向标。要不要在此時把皇長子養在她膝下?栾珏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叫澤兒明日挪宮吧,以後都養在皇後身邊。”
“是,”杜果兒應聲,停了停,又問,“挪宮時,陛下要去看一看嗎?”
栾珏聽出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朕去做什麼?”他還得自己再捋一捋,再去見他的小皇後。
“陛下去了,大殿下、容華娘娘、皇後娘娘,都歡喜。”杜果兒依然低眉順眼的。
栾珏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杜果兒立即跪下:“奴才多嘴,奴才該死。”
“你去傳旨,朕明天去長姐府上。”栾珏不再多說,揮手屏退他。
文安壽宴上的事橫出一杠,他的許多布置就必須随之做出改變,既然如此,也不妨順風而動、順水推舟。
挪宮的旨意在第二天曉谕六宮,含章宮和福甯殿從清早就開始忙碌。
宮人們收拾宮室、清點物品、往來搬送,一直忙到傍晚時分才堪堪布置整齊。姜涵露站在檐下看宮中繁忙景象,趙如陪侍在她身邊,觑着她的臉色開口道:“陛下答應将大殿下養在娘娘宮中,必然是不在意當日之事了,娘娘盡可寬心呢。臣妾雖然不舍,但到底大殿下跟在娘娘身邊才是名正言順,将來前程更好。”
姜涵露笑了笑,沒再多言。
那日趙如忽然叫她提防文安長公主,被她立即喝住。趙如那時忙辯解自己并非有意诽謗挑撥,隻是長公主秉性剛強威嚴,得罪了她必要被記上一筆,并無他意。
姜涵露身邊近侍都是從長公主府帶來的舊人,這話真假無處去問。
對趙如,有母親的提點在先,她當然不敢盡信;可是盤點回想其言行種種,又确實有許多并不利己之處,譬如趙如跑來對自己說文安與栾珏的這些話,隻要她對栾珏透露兩句,以栾珏的脾氣,必定要處置趙如,實在是風險甚大又沒有收益的舉動——因此顯得多了幾分真誠可信,就像她剖白的,隻是求自己的信任庇護。
姜涵露這樣想着,隻能在心裡存了一個疑影兒,暫且把這事按下,叫趙如不許再提。隻是這樣一來,舉目皇宮内外無人可信、無親可依,而原本應當與妻子“同體同心”的夫君,又是她的主上和君王,君心似海深,評判挑剔,叫她不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怅然。
至于趙如今日來一起忙活挪宮的事情,是她分内事,也就随她了。
眼見這會兒日頭已經完全落了下去,趙如神情微變,向身邊的笑菊問道:“怎麼這個時候,大殿下還沒有下學回來?”
笑菊道:“回娘娘,往日跟在大殿下身邊的呂嬷嬷今日在操持挪宮的事,是小翠兒去耘業殿外候着了。許是谌大人下學得晚,娘娘莫急。”
姜涵露在旁聽着,吩咐道:“青黛,你也去耘業殿看看。”
青黛領命,還未出宮門,就見一個小宮女急匆匆地撞進來,挂了一頭一臉的汗,滾在姜涵露和趙如面前跪下:“兩位娘娘,不好了,大殿下走失不見了。”
“你說什麼?什麼叫不見了?”趙如柳眉倒豎。
小翠兒哭得聲噎:“大……大殿下嫌暑熱,怪我們沒像嬷嬷往日一樣帶了冰豆湯去,不肯走路。奴婢……奴婢們好歹哄着回到禦花園處,大殿下還是嚷熱,鑽進山石陰涼間玩耍,要喝了冰豆湯才肯回來。奴婢隻好回福甯殿取湯,囑咐檀兒和茜兒在山石處守着,誰知……誰知天色昏暗,大殿下身量又小,她們一眼沒看見,待奴婢回去的時候,大殿下已不在山石處了。”
趙如急了,顧不得姜涵露還在旁沒有發話,開口怒罵道:“什麼天色昏暗!什麼身量小!一群渾吃幹飯、偷懶耍滑的東西!連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住,平白的怎麼能跑丢?大殿下的一根汗毛都比你們那條賤命摞一起重!殿下若有個好歹,定要活剮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