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看上去氣色心情都不錯,反過來握住她的手:“皇後不必如此。”
兩人入座,紫蘇奉上茶點,悄悄退下。
“殿下,上次的事——”姜涵露鼓足勇氣開口。
“上次的事,陛下已經同我說過了。”文安輕巧地接過她的話,“他說了一堆好話,我就是想罵你,如今也不好開口啦。”
她輕描淡寫,姜涵露低頭道:“我……我實在是慚愧。”
“我不怪你。隻是,皇後,我一早同你說過,中宮之位不是那麼好坐的,要謹慎再謹慎,妥當再妥當,才能保得後宮、保得陛下、保得你自己周全。”文安拍拍她的手。
她确實已經不生氣了。當日那尊翡翠白菜一出,比起憤怒,她更多的是詫異。事後栾珏又是解釋又是賠禮,為姜涵露說盡好話——既然無心,并非有意,那這件事就算不得什麼。至于别人說什麼不入耳的,她不在意。
何況姜涵露這次也算是歪打正着,補上了她和栾珏謀劃裡的重要一環。
元宵行刺一事,京中有人敢算計皇帝,又查不到根,其勢力必然盤根錯節,龐大無比。
因此打年初在江南起,文安和栾珏就有意無意地向外人露出一些姐弟不睦、互相猜忌的痕迹,為的是引蛇出洞,勾出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将她奉為援引。
隻是他們姐弟互相信重托付數十年,這樣的轉變又不能太快太突兀,否則一定會引人生疑。所以壽宴事出後,文安索性借勢将戲演下去,做出憤慨姿态,激起流言紛紛。栾珏随後約她去京郊跑馬場,當着衆多下官内侍的面,曆數她心胸狹隘、倨傲拿喬,一番争執後,最後以文安不得不服軟、親為皇帝牽馬來收尾。
這一場戲唱下來,實在是逼真得不能再逼真。給京城衆人留下一個她口服心不服、或許怨怼在心的印象,才算是把台子都搭好了。
按說一切順利,栾珏應當沒什麼可憂愁的,偏偏他秋狝臨行前親自去見文安,長籲短歎半晌,隻說:“求姐姐幫忙。”
他說:“皇後進過一次椒房殿,從此憂悶不樂。”
又說:“她是個柔中帶剛的性子,我竟勸不開。”
文安許多年不曾見他這樣恹恹的樣子,樂得罵他:“活該!依我說,你早早把話說開,哪來這麼多事!”
栾珏沉吟不語,許久才說:“長姐先勸勸她,若再不成,秋狝回宮後我就同她講。”
此刻真正見到姜涵露,文安看她确實消瘦不少,那種少女的天真活潑、總是喜盈盈的神情不再,就曉得栾珏并沒有誇大其詞。
“壽宴上的事已經過了,不必多想。隻是我看你這模樣,近來還有什麼不舒心的事嗎?”她低頭飲茶,等姜涵露開口。
“殿下,”片刻,姜涵露輕聲道,“您嫉妒過别人嗎?”
第一次有人問她這種問題。文安思索片刻,誠實地回答:“沒有。怎麼,你嫉妒誰?嫉妒端齊皇後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算什麼。”姜涵露其實自己也理不清,喃喃道,“有時候差得太多了,就覺得連嫉妒都是夠不上的。我隻是有時會想,要是我是她就好了,要是陛下先遇到的是我就好了。有時又會想,憑什麼呢?憑什麼放着好好的自己不做,要去做别人?”
文安靜靜地聽着,沒有立即說話。
姜涵露在她面前變得孩子氣起來,自嘲道:“殿下,您生來就是金枝玉葉,一生豐厚坦順,是不會想到這些胡話的。”
文安笑了:“豐厚有之,坦順倒未必。人生于天地間,本就各有各的際遇劫難。隻是你我這樣的造化,已經是第一流的了。這天底下千千萬人,其中難道沒有比你我更漂亮、更聰明、更堅韌的嗎?一定有的。隻是她們或許累于家務、困于竈台、耕于田間,一輩子為衣食勞累奔波,沒有這份機遇和造化。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不過是食天之祿,在這一命二運上占了個先。”
姜涵露沒料到,文安隻是這樣伸手輕輕撫摸她皇後鳳袍上的華麗金繡,自問也問她:“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情愛之外,更有天地。
她雖然面帶笑意,語氣卻十分鄭重:“得了這份利,有了這份命運垂青,就要多做一些事,不要自傷自憐。你看那春天的桃樹,春風一吹,就開了滿樹缤紛鮮豔的花,可是風刮一陣、雨下一陣,世事吹打下,零落成泥的不計其數,最後能結出果子的,不過少數。能結果的,就要心懷感念,要對得起那些滿地落紅。你說得對,隻管好好做你自己,開你自己的花,結你自己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