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此處,她大概懂得了一點趙如。
當年她還是侍讀女官,和同伴一起整理謄抄尚宮局檔記,恰被栾珏看到。栾珏贊了一句她同伴的字好,到了晚上,那個女官寫字的右手就血淋淋地被卷在畫軸裡,呈到了栾珏的案上。
為此,栾珏同霍安妤大吵一架,下令好生撫慰無辜宮人,數月不再踏足椒房殿。
可是霍安妤一日晚間卻備好酒菜,哀哀來求,剖白真心,自陳是太過在意才會犯下妒忌之過,定要痛改前非、善待宮人,直說得兩人相坐垂淚。
當晚,栾珏被她灌得酩酊大醉,明明記得上一刻還在與她互相陳情,下一刻卻在未央宮的床上醒來,身邊躺着趙如,床邊站着冷眼旁觀的霍安妤——
先掩泣:“不是陛下叫我善待宮人?我特意把她叫過來擡舉了,陛下又不樂意。”
又冷笑:“說什麼成終身之眷,還不是與别個滾在一處——原來天子之愛也不過如此。”
栾珏确信自己沒有碰過别人,然而霍安妤又哭又笑,鬧得阖宮皆知,他隻好給了趙如位份,好生安置。
從此,霍安妤動辄提起,叫他“去找趙氏”,“好好善待”,然後好整以暇地欣賞耍弄他的痛苦,以此為樂。
正是因為這段淵源,因為趙如曾親眼目睹了同伴的斷手慘劇,栾珏從來不曾想到她居然會一心隻為霍安妤,姜涵露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聽到她和文安的對話,姜涵露——作為一個同樣出身民間、從前從來沒有接觸過權力的女人——才好似摸到了一點關竅。
她說:“趙如,你父親哥哥對你不好,對你母親也不好,是不是?”
趙如倏然沉默。
文安不關心趙如有多少九曲心腸、黯然情思,她早就聽得不平:“靖西令隻知侍奉男子嗎?沈将軍隻知侍奉男子嗎?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都是隻知侍奉男子的蠢貨飯囊嗎?休拿這些義憤之詞為自己遮羞,拿别人的命填自己的飽算什麼表率?叫那些真正的好女兒、英巾帼情何以堪?”
姜涵露知道文安說得沒錯,可她也知道現在趙如絕聽不進去這些。她遞給文安一個安撫的眼神,提起另一件事:“趙如,你覺得我占了霍氏的位子,所以恨我。那你為什麼那麼恨陛下呢?你以為是陛下殺了霍氏,對嗎?”
趙如看着她,眼睛裡不知何時已經蓄滿了淚水:“皇後娘娘那樣的人物,皇帝怎麼會不愛她?怎麼能不愛她?!立新後的消息傳來後,我還好奇了一陣子,可是居然是你——平庸、懦弱、愚蠢,一點兒都不像她。你和皇帝,你們都該下地獄!”
姜涵露沒有被她的辱罵激怒,她平靜地繼續叙說下去:“當年因為她暴虐揮霍成性,陛下要把她送去京外佛寺,她不願離宮,所以想法子懷了孕。生産後,又因為深恐自己孕育後而老去,變本加厲地求方問藥,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丹方,說要取四柱全陰的處子心頭血一升以入藥,有永葆青春之效。恰巧算出的那個人就是椒房殿中的宮女芸兒。芸兒心知死期将近,在霍氏前一天的湯藥中加了足量的朱砂和砒霜,就是這些煉丹之物,最後害死了霍氏自己。”
“趙如,若說她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為何芸兒不肯認她做表率?若說天下人比她皆不如,為何她又偏偏死于自己最看不上眼的奴婢之手?霍氏之死,該作何解?”姜涵露看着渾身顫抖的趙如,目露不忍,“你……何必這樣……”
她羨慕她,她仰視她,她迷戀她,甘為影,甘為伥。
趙如聲音嘶啞,猶自喃喃道:“你騙我……”
“騙沒騙你,不多時你就能去找霍氏問問清楚了。”文安突然開口,“霍氏埋骨黃土,寂寂無人問,皇後卻還風華正茂,能與陛下偕老。連猛虎都傷不了她分毫,怎麼不是善惡有報呢?”
“那是運氣罷了!要不是皇帝在側,她還能站在這兒!”趙如雙目通紅。
文安一挑眉:“怎麼,這事還與你有關不成?”
姜涵露立即會意,故意道:“殿下,她不過是為了洩憤胡說罷了。也是可憐人。”
“蠢貨。”趙如道,“隻恨那老虎不濟,不然你到了地底下也隻能做個糊塗鬼。”
文安将她上下一打量:“你敢近老虎的身?”
“何必近老虎的身?”趙如擡高下巴,大笑起來,“長公主,我明着告訴你,想要皇帝和這個賤人死的,可不止我一個。你們這些人,最好睡覺也要睜隻眼睛,否則不知死在何時呢!”
說完這些,她閉目向壁,微微顫抖,再不肯發一言了。
姜涵露和文安并肩出了福甯殿,兩人都久久無言。
真相大白,前塵已了,而前路還有荊棘暗流,不知通向何方。
“殿下,”姜涵露輕聲對文安說,“今天早些時候,陛下同我說,之後可能會發生很多事,還說,他可能會不在我身邊。”
她顯然等着文安接着說下去,但文安沒法立時回答她。
頓了頓,文安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皇後,你知道現在宮外說你什麼嗎?他們說,你一介平民出身竟能飛上枝頭,引得陛下神魂颠倒,乃至為你與親姐姐決裂,又為你在獵場以身涉險,是妖孽禍水——作何感受?”
姜涵露一頭霧水,那些傳言中的人如此陌生,似乎同自己毫不相關。
文安道:“皇後,經了這些事,你應當能明白人言之不可靠。流言如刀,一下下戳的都是人的心窩。可這也并非全然壞事,至少表明,他們能看見你了,你是有分量的了,你的所作所為能改變很多事——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他們如何說,隻要記得這點。”
文安捏了捏姜涵露的肩膀。她相信這位小皇後身上有更大的力量,能夠很快理解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