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權臣,沈淮川即使在這破敗的貨船之上,也能為她尋得熱水沐浴。
隋意将受了傷的左手擡着、擱在木桶邊上。蒸騰水汽之間,她虛攥了攥拳,掌心刺痛猝然傳來。
她這才有了些劫後餘生的實感。
隋意阖了阖眼,眼前卻皆是那艄公持刃朝她刺來之景。方才隻覺驚險,如今蓦地回想,那朝她刺來的刃上似乎刻了隻振翅鷹。
那艄公她頗為眼熟,定是從揚州行船之時便見過了。
是誰?
是誰竟有這般缜密的心思?竟自她離開揚州之時便已精心安排好了這樣一場刺殺。
隋意雖同沈淮川說,她是擋了他人生意,這才生生受了這場刺殺。
可她卻知道,真相絕不會如此簡單。
若真是眼紅她那琳琅閣的人安排了刺殺,先不說其他,那艄公定會選在揚州動手,何必等到京兆尹轄域?
眼下船已靠近長安,這人既膽敢授意艄公在此刺殺,定是絲毫不怕被岸上那轉運使問責。
這般堂而皇之地行事,除了朝局中人,隋意想不到其他。
隻是她實在不知,自己現下除了這琳琅閣掌櫃的身份,究竟還有什麼值得這些人利用。
難不成......事關郗珍珠舊案?
“娘子......娘子?”侍女輕喚她道:“沈尚書在外頭等着了,娘子若洗淨了,便移步罷。”
——
不似畫舫,貨船之中到處都是破敗的幹草,鮮少有可以議事之處。隋意那房門又被人撞裂了,衆人隻得聚在沈淮川房中。
隋意到的最遲,進門便見船艙中一應青紅官袍,沈淮川坐在中間主位上,衣裳濺了血也沒換,仍穿着那件墨袍。
衆人見沈淮川阖眼,一應默契地不作聲,襯得他跟個土皇帝似的。半晌,似是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沈淮川緩緩睜眼:
“隋掌櫃來了。”
隋意颔首低眉:“隋意來遲,還請沈尚書恕罪。”
“無妨。”沈淮川自手邊拿起一塊什麼,扔了過來:“隋掌櫃且瞧瞧,能否認出這銅塊産自何處?”
隋意卻道:“我聽聞,禮部那位司珍寺卿德高望重,自是要比我這眼神好上幾分。”
“隋掌櫃不必謙虛。”沈淮川打斷她,不給她任何猶豫的機會,隻道:“遍識珠玉一事上,隋掌櫃名滿京華、無人能及。”
隋意眼瞧拒絕不得,隻能拿起那銅塊,放在燭火邊上瞧了兩眼。
眼下正值夜半、明月高懸,正是四下靜谧之時。除卻船邊吞吐不停的波浪聲,便是她自己的吐息之聲。
隋意盯着那銅塊看了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請沈尚書降罪,隋意的确,技不如人。”
沈淮川聞言,冷笑一聲:“隋掌櫃是不是離京太久了,不太了解京中諸事?也不了解我沈确?”
不了解?
隋意按下嘴角輕蔑笑意。
她如何能不了解沈确?
沈确二字,名聲太響。縱使隋意偏居江南十餘載,仍能從往來琳琅閣的京官貴女口中聽到。
或許在那些人口中,沈淮川三個字更常被提起。這位沈淮川,正是當今長安城裡人盡皆的——
大奸臣。
傳聞之中,此人年少掌權,多智近妖,總能窺得聖意;手段狠辣,鏟敵于無形之中。
借天意蒙蔽天子,以金銀招攬官員。甚至于戰死沙場的父親與兄長,沈淮川也能輕飄飄地罵上兩句“無用之人,死不足惜”。
若僅是如此,沈确二字倒也不值被隋意刻入骨血裡。可偏偏眼前這奸佞在鏟除異己之時,動了隋意欽之敬之的師長。
京中傳來恩師郗珍珠死訊之時,隋意才将将十七歲。也是自那時起,她做夢都想殺了沈淮川,甚至立下誓言,待那奸臣出殡之時,定要撒百斛珍珠慶賀。
不等隋意開口,他霎時行至隋意面前,自她耳畔輕聲道:“難不成......隋掌櫃當我救人是白救的嗎?沈某阖該讨些報酬罷。”
沈淮川笑不達眼底,幾乎算得上是威脅。目光接觸的瞬間,隋意便将視線移開,面上轉而又挂上些假情假意的委屈:
“沈尚書何故不信我?銅之一物,本就難以分辨。便是今日司珍寺卿在此,也瞧不出這銅塊有何稀罕。”
沈淮川又打量了她半晌,似是在思量她話中幾分真假。未幾,像是妥協了一般,道:
“鐘慈,将人擡上來。”
那被喚作鐘慈的侍衛領命離開,不一會兒便回來複命。待沈淮川颔首後,房門大開,還未見人影,一股腐肉的臭味兒先飄了進來。
隋意擰眉,不由擡手遮上遮鼻子,站得也離沈淮川更近了——
這厮身上有些淡淡的沉香香氣,起初她還以為聞錯了,無意間卻瞥見他手中不知何時攥上了個香包。
想來是早知今夜要與這屍首打個照面,提前備下了香料。
長安入秋的天氣依舊炎熱,那屍身雖被幾塊冰圍着,面上卻已盡數腐爛。想來是已經死了好幾日,近兩日才發現這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