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約莫真是氣急了,話裡帶了人爹娘。鐘慈聞言面色尴尬:“請隋掌櫃移步歇息......”
話未說完,便見王霄自内推門而出。他先是看到了鐘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而後又睨了眼隋意,面色不虞,沉聲開口:
“隋掌櫃倒有幾分真本事,方才在船上,老夫心下煩悶,說了幾句,你便别往心裡去了。”
隋意一時有些恍惚,王霄這等官居高位、又德高望重的老者,竟會放下身段同她說這些?
她忙躬身作揖:“得王寺卿賞識,隋意受寵若驚,萬不敢怨。”
王霄似還想說些什麼,半晌才擺擺手道:“罷了,若日後有緣,還會再見。”
朝陽初升,已快至上朝時刻。隋意進了議事堂的門,卻見沈淮川不知何時已換下了那身沾了血的墨色便袍。
同大理寺卿一樣,戶部尚書也是三品大官,二人同着一身紫,瞧着卻是全然不同的模樣。
眼下沈淮川一襲織金绛紫官袍,腰間紮着金絲黑帶銬。頭頂烏紗、腳踏皂靴,長身而立,俨然一副朝臣扮相。就連方才遞給鐘慈用來傳話的玉也拿了回來,正墜在他腰側。
似是聽到她聲音,沈淮川回頭。屋内仍舊昏暗,他又讓侍女燃了些燭。
燭光亮起,隋意這才發覺,她那幾箱珍珠正被整齊地放在議事堂中央。
她心下一沉。
議事堂的門不知何時已被阖了上。
“沈尚書。”隋意垂頭見禮:“不知沈尚書請我來此,有何要事?”
沈淮川擡眸打量她一眼,淡淡道:“手上的傷如何了。”
隋意有些意外,以為這人話裡有話,隻得見招拆招:“已好些了,天亮之後在再跑一趟醫館,想必并無大礙,多謝沈尚書惦念。”
沈淮川颔首,卻是再不說話了。
隋意見沈淮川沉默良久,又開口道:“若沈尚書無甚要事,隋意便......”
先行告退四個字還未出口,便被沈淮川打斷。
“無妨。”沈淮川阖眼撐着頭,似是要小憩,出口的話卻毫不含糊:“眼下隻有你我二人,隋掌櫃大可讓自己舒服些,不必虛情假意、惺惺作态。”
隋意心下一緊,不等她回答,又聽沈淮川問:“方才在門外,可聽清了我與王寺卿的話?”
這話問得含糊,隋意一時不知應是與否。沈淮川也沒為難她,隻問:“你可知此案為何不能再往下查?”
“隋意不知。”
沈淮川瞥了眼她帶上京的珍珠:“正因假//币現世,且你我手中并無證據。欲将此毒瘤連根拔起,需得從長計議。更何況,若有心之人反咬一口,隻怕隋掌櫃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說罷,他将那四箱珍珠的箱蓋一一掀起,又将放在上頭珍珠取下。隻見那箱子下頭,正是些塗了金粉的銅塊。
“隋掌櫃此番上京,隻怕什麼做珍珠生意都是假的。你真正想的,是替郗珍珠鳴冤、再殺了我罷。”
隋意聞言,一股寒意直直攀着脊骨而上。她耳畔嗡鳴,幾乎下一瞬便要露出獠牙,卻又聽沈淮川開了口:
“隋掌櫃是個生意人,我與隋掌櫃做個交易如何?”
她聞言,蓦地擡眸。
叩門聲響起,待沈淮川應了,一隊衛兵便擡着箱子自門外而入。
檀香的味道霎時充盈在隋意鼻息之間,定睛一瞧,面前蓦地多了十九隻金絲楠木箱子。
楠木價貴,金絲楠木更是有價無市、奢華至極。隻是這箱子鋪面而來的黴味兒,便連久熏檀香也蓋不住。大抵是有些年頭的東西,箱子主人又沒什麼心思保養。
隋意頭一回一連見着這麼些金貴的金絲楠,不由多看了幾眼。她輕輕摸了幾個箱蓋,指尖放到眼前一瞧,竟是滿眼浮塵。
“不打開瞧瞧嗎?”
冷冽的聲音倏地自她背後響起,激得她指尖一抖。
也不等隋意回答,沈淮川便掀了箱蓋,裡頭裝的東西晃得隋意眯了眯眼。
十九箱珍寶之中,除開十三箱金塊,金钗、金镯、金步搖這些黃金首飾又堆了三箱。其餘箱中即使隻盛了瑪瑙、珍珠、琉璃、白玉等物,一眼望去也讓人眼花缭亂。
一一瞧完這些楠木箱,隋意掌心滲出些汗來。不僅是這十九隻鎏金箱子貴重,其中珍寶亦是。偏偏裡頭黃金盡數為假,盡是些塗了金粉的銅塊擱在裡頭充數的。
隋意盯着那箱子想得正入神,耳畔突覺一陣暖意。
蓦地轉身,卻發現沈淮川早已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盯着她瞧。
沈淮川眼裡帶着笑意:“隋掌櫃可看好了?”
“昀德十七年,太常寺少卿郗珍珠結黨營私、招權納賄,與齊王謀亂朝政,祭祀大典上意圖更換祭品陷害于太子。聖上恩賜毒酒以自裁。”
“當年隋掌櫃的恩師郗珍珠換下的祭品,正是你眼前這十九隻金絲楠木箱。這回隋掌櫃可記起來了?”
金絲楠、赝金钗、紅瑪瑙、彩琉璃。時任吏部員外郎的沈淮川親自上書,參了郗珍珠一本受賄謀逆之罪。
數載冤名,壓垮了郗家小公子半身才氣、半世清名。嚴刑拷打之下仍不認謀反之罪,灑禦賜毒酒據不飲之,終撞天牢石壁自盡以證清白。
隋意又怎會記不得。
“既已如此,隋意,我便把話挑明了說。郗大人之事,我很遺憾。但眼下假//币既出,又牽扯世家銅礦,公主嫁禮之中又重現這十九箱赝金——”
半晌沒等到後文,隋意轉頭去瞧,卻發現那人正一直盯着她看。
隋意下意識躲開那算得上是炙熱的目光,可沈淮川卻仍盯着她瞧。
他眸中明滅不定,隋意拿不準他心中所想,隻得後退了幾步,直至退無可退。
隋意的背就靠在議事堂前——她甚至能感覺到窗後的喧嚣和長安入秋依舊悶熱的風。
沈淮川再度靠近,傾身把她罩在身下陰影裡,輕輕撥弄着她耳上墜着的銅錢,漫不經心地開口:
“我以中原三百五十八州府作棋,不知隋掌櫃可願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