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熬到了宴席結束,所幸宇文佩一家不過開始時有些陰陽怪氣,倒也并未就此發難,一直到最後也沒有要為劉亨主持公道的樣子。
岑湘大大松了口氣,未曾細想,與衆人道别後便快步出了孫府。
走到自家馬車前,她正準備上車,方才還和顔悅色的母親卻一反常态地踩上車凳,搶先上去了,接着不等她和父親作聲便飛快放下車簾,對前頭的車夫說道:“出發吧。”
徒留岑湘和父親呆呆地站在馬車旁。
岑湘很是錯愕,下意識喊:“母親……”
馬車已經緩緩駛離,母親終于掀開窗帷,剜了他們一眼後略顯兇惡地說道:“這麼有能耐,自己走回去吧。”
說完這句,馬車飛快駛遠了。
岑湘看着馬車車尾消失在目光之中,一頭霧水。
一旁的父親卻了然道:“我道當年蕭大人的案子宇文佩不過與我立場相悖,何至于小雞肚腸記到如今,”他摸了摸鼻子,繼續說,“原來是為了劉亨,如今是舊恨加了新仇喽。”
岑湘愣住了。
原來方才爹娘面上不顯,其實都聽懂了宇文佩的暗示。
“我……”她剛想說些什麼,才發現父親邊說邊走,此時離自己已有一段距離了。
傅廉靳走了一段,見女兒還呆愣愣站在原地,道:“愣着幹嘛,俠兒都把你我當成共犯了,走吧。”
岑湘亦步亦趨地跟上。
畢竟是聖上賞賜的府邸,傅府和尚書府雖然不算近,卻都在一片區域,走一走還算有益身心健康。
岑湘跟着父親拉長的影子走路,她耷拉着腦袋,有些沮喪和失落。
走着走着,前頭的父親卻突然停了下來。
岑湘心裡不太舒服,走的也很慢,一步一步皆踩在父親的影子裡,因此在撞上父親之前察覺了。
她跟着停下腳步,但并未說話,隻是看着父親清瘦卻堅實的背影。
傅廉靳終于開口:“當年……”
岑湘本以為父親要開口責怪,但他隻是說了這兩個字便又停住了,岑湘敏銳地察覺這兩個字說得似乎有些艱澀,頓了一會兒他才又繼續:“你和你兄長去鑒城求助劉大人,是不是受了什麼刁難?”
岑湘沒想到父親出口是詢問此事,而不是責備,不由愣住了,片刻後才答:“是。”
傅廉靳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女兒烏黑的發頂,道:“委屈你們了。”
岑湘讷讷:“阿湘不委屈,隻是不甘心。”
委屈的是哥哥,但哥哥從來不會說什麼,就連離家也隻是留了一封簡短的書信……
父女兩俱是沉默了一會兒。
岑湘平複了些心情,擡頭道:“父親不問我對那劉亨做了什麼?”
傅廉靳收回手,再度背過身去,緩緩道:“總不會傷天害理。”
岑湘一時沒有說話。
傅廉靳保持背手而行的随意姿态,又走了兩步,冷不防被人撞了上來——他的小女兒突然沖過來跳起身,自後背抱住了他,口中滋哇亂叫着:“嗚嗚嗚,爹爹真好,阿湘最喜歡爹爹。”
傅廉靳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夜裡街上人雖不比白天多,但大庭廣衆被女兒這樣扒拉,着實有些不雅。
他闆起臉來斥責:“成何體統。”
“嘻嘻。”岑湘笑着放開了她父親。
“沒有下次。”傅廉靳又說。
岑湘明白父親指的是毆打劉亨這事,趕緊讨饒:“您可饒了我吧,這樣的人遇上一次就夠我喝一壺的了,怎麼還有下次。”
月色皎潔,京城的街市繁華,隻是夜風寒涼,父女鬓發都有些被吹散,但兩人渾不在意,一前一後朝家走着。
岑湘一直走在父親後頭,迎面的風大半都被傅廉靳遮去,走了一段倒有些熱了,索性将披風上系的毛毛領子拿下來,放在手裡一邊薅一邊走,薅着薅着,膽子又大了起來:“那個宇文大人是不是腦部有疾?”
“嗯?”
“劉亨趁宇文大人女兒身懷六甲之際,出去,出去……那個逍遙快活,我替他女兒收拾劉亨,他怎麼反倒還要找我麻煩?”
“你呀,這是你能管該管的事嗎?”傅廉靳歎了口氣,“那劉知府的發妻隻是宇文家的庶女,宇文佩也是男子,也是三妻四妾,他這樣的人,自然是站在他女婿那邊,況且卑不謀尊,疏不間親,你這樣做又是想讓誰領情?報私仇還扯什麼大旗?”
岑湘稍有些訝異,她從前不曾在父親口中聽到過這樣有關嫡庶之言:“父親你怎麼還替他說話,庶女怎麼了,庶女就不是宇文佩的女兒了嗎?倘若我是庶女,你便也不在意我了嗎?”
“胡說,”傅廉靳成功被女兒帶偏話題,因為近視一直微眯的眼睛瞪起來,“你爹我隻有你娘一個,哪來的嫡庶之分?”
“可剛才那番嫡庶言論真不像你會說的。”
傅廉靳歎息:“我也是男子,自然站在男人的角度分析,我和他們不同,不過是因為我仰慕你娘親,若非如此,我未必比他們高尚。”
岑湘聽了仰頭反駁,語氣笃定道:“爹才不是,你和他們從來就不一樣!”
傅廉靳低頭柔和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好了,無論怎樣,管他什麼嫡庶尊卑,你都是我的女兒,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岑湘手中的絨毛衣領原本被她逆着方向劃了一片,現在又被她順了回來,心裡仿佛也熨貼了一般,小心翼翼地說:“那,那父親因為我,得罪了那個宇文大人……”
父親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麼一般,溫柔打斷了她:“放心吧,新仇舊恨是诓你的,劉大人隻是染了風寒,再不濟鼻青臉腫,不是什麼大事,都是朝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宇文佩不至于公私不分。”
“當年蕭大人之事我們都沒到劍拔弩張的程度,這次也是可大可小,我既然被看作睿王的人,上頭有靠山,他總要忌憚三分。”
蕭大人是多年前父親在朝中的好兄弟蕭吝豫,當時父親還是太傅,蕭吝豫是鎮北将軍,再加上那時官位低微資曆尚淺的言官汪伯鑫,三人莫逆于心,相交為友,曾有“大胤三名臣”的美稱。
因他們不沾親,不帶故,還有文武之别,品階之差,卻政見相近,脾性相投,親如一家。
這樣的好關系一直持續到了蕭吝豫蕭大将軍通敵叛國被上奏朝廷囚禁監獄。
父親這話的意思,是說當年他堅稱蕭大人不是會叛變的人,事情必有蹊跷,而宇文家則認為蕭吝豫貪生怕死,賣國求榮。
他們二人對此事顯然持不同的态度,當時朝中也有兩個陣營的人就此事産生諸多紛争。
但此事過去多年,一些曾經的不和也早随着蕭吝豫的故去和父親的貶谪消散了。
岑湘聽了這話雖依然忐忑,父親笃定的态度還是讓她寬心許多。
可話說回來,這個蕭大人,其實也是他們一家被貶青州的主要原因。
岑湘還記得,因與蕭大人交好,當時大理寺的人來搜查傅府,母親讓她在書房門口裝瘋賣傻,卻最終還是沒能阻攔衙役們進去。
“那就好。”岑湘沒再回憶下去,隻因聯想起在劉府的那個晚上,還是忍不住問了:“劉府那天晚上,就是我把劉大人撈出去揍了一頓的那天晚上,父親去幹嘛了?”
雖然母親可能是由臨行前一晚父女二人皆不在廂房推斷出的整件事,将她和爹爹看作同夥,但岑湘心裡清楚這事是她和啟叔做的,父親同他們根本不是一道。
“哦,那天啊,我本來也想打劉亨一頓給你們出出氣,結果去他房裡沒找到人,便回去了。”
額,岑湘給了父親一個十分不信任的眼神。
但父親沒有要說的意思,她便不再追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