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四季分明,冬日裡雖較京城暖和些許,但到了後冬也是極冷的,索性徐子斜身上隻是一些皮肉傷,屋裡沒有火道燒不了地龍,但炭火燒的旺,徐子斜身子原本還有些虛弱,見了秦晔與岑湘的到來,仿佛徹底松了口氣,到底年輕,大睡一覺後,次日清晨便已經生龍活虎的起來與他們一同用早膳了。
岑湘手裡拿着一塊燙手的餡餅,指頭哆嗦着将餡餅來回交替時,丁令德進來通報:“王爺,昨日您要的匪寇相關記載,尤長風那邊派人送來了。”
秦晔便停箸淨了手,不再看岑湘對着手指呼呼吹氣的樣子,接過那份卷案閱讀起來。
他一目十行地浏覽了片刻,忽又擡頭,問道:“送這冊子的人呢?還在外頭嗎?”
丁令德道:“回王爺的話,送冊子的是固甯按察副使王幼時,剛離開不久,想必還沒走遠,奴才這便去将人找回來。”
他沒想到那人不僅沒走遠,還正在院中信步打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上前道:“王大人,咱們王爺有請。”
對方神情似乎有些吃驚,又仿佛早有預料,不緊不慢的跟着丁令德往前廳走,走過院門時,王幼時忍不住開口道:“這别院倒是雅緻。”
丁令德便順着他的話應道:“我們王爺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說話間,二人已至堂屋檐下,王幼時不經意瞥去,但見房中圓桌上,幾樣可口小菜配着清粥,色澤誘人,看似簡單卻香氣撲鼻。
桌前坐着三個面容姣好的年輕人,而他呈上的卷案正被握在其中一名男子的手中,見他來了,對方合上卷案,道:“王大人請坐。”
王幼時愣了片刻才依言進屋坐下,似乎沒想到對方是這樣輕慢的态度,像是打算在就餐時談論公務。
隻是他坐下後,秦晔又吩咐下人上了一副碗筷,道:“王大人整理卷案勞苦,時辰還早,不妨一道用膳吧。”
王幼時張了張口,想辯稱自己在府中已經用過,但看着桌上鮮美的餐點,還是猶豫了,他今早先拿着卷案去了尤長風處,接着才來的祁王府上,此刻也才剛過卯時,确實沒顧上飲食。他做了一陣子的思想建設,最終還是動了筷子,饒是如此,心裡卻想着:也是個會享受的,府裡建的這般附庸風雅,看了卷冊還是這般好心情,怕是又來了個二世祖。
他饑腸辘辘又如坐針氈,很快便倉促的停箸,最後也不知自己究竟吃沒吃飽,但秦晔見他放下筷子,終于有了要說正事的樣子。
見岑湘與徐子斜還在慢慢悠悠吃着,二人去了外間講話。
“卷案本王已經看過,記載的很是詳細,但還有些事情想要讨教一二。”
“不敢當不敢當,王爺有什麼想問的,但說無妨。”
“五年前本王有幸來過蜀中,當時雖有匪情,但還未似如今這般猖獗,來的路上,便連臨州的生民都遭受了侵擾,而蜀中筒井采鹽一向産量較低,稍稍貴些也在情理之中,隻是幾年前這鹽價也不曾使百姓被如此盤剝壓榨,我來此的路上,所見蜀州民衆往往面黃肌瘦,更常有瘿疾之人,可看這卷案前幾頁記載,這幾年間山匪的數量隻增長了一萬出頭,這倒是出乎意料。”
王幼時沒想到這個剛來的二世祖開口便如此犀利,捏了把汗:“王爺有所不知,這匪患乃是積重難返,您五年前來此,恐怕并未窺得全貌,并非這幾年增多,而這鹽價近年的增漲也并非官府所能掌控,否則何至于來了幾任巡鹽使都難以解決此事。”
秦晔不語,思忖片刻後換了話題,問道:“昨日尤長風說,蜀中匪寇數十萬,我看王大人的卷案中也将各個山寨之中的詳細情形記錄的十分詳盡,那麼依王大人之見,本王若要攻克匪患,蜀中七個州府,除了我們所在的磬餘,剩下的六處隴川、集東、懋陽、靖水、豐白以及臨圖,該從何處着手呢?”
這倒是好答,王幼時沒做多想,道:“下官以為,隻要平了懋陽,其餘的匪情便不在話下了。”
秦晔接過丁令德遞來的蜀中輿圖與王幼時的卷案比對了一會兒,奇道:“哦?不是先治理靖水?”
“靖水一帶确實是匪寇最多的地方,但懋陽才是匪首聚集所在,且懋陽東接集東,北臨鹽務運送要道隴川,正是交通要處。”
秦晔道:“但此處山高谷深,恐怕不利于征剿。”
“正是因此,下官才說,解決了此處盤踞的匪寇,剩下的便不足為懼了。隻是要過懋陽,須得借道豐白。”
“自此處往懋陽去,最為便捷的自然是經隴川而行,何故借道豐白?”
王幼時壓低了聲道:“若是按王爺所說的路線,匪徒們早有防備不說,隴川還是嶺安王的屬地,嶺安王本就脾氣爆,這兩年身子不爽,王爺想去征剿懋陽,勢必要沿路借兵,但若想從隴川過,怕是并不容易。”
秦晔沉吟片刻,隻說:“若我情報沒錯,豐白守軍參将李衡與你乃是至交好友。”
王幼時未料他對此事關心的重點在此處,忙道:“下官所言絕無半點私心。”
“你不必緊張,本王并無此意,隻是你如何肯定,豐白肯借我這個道,又如何肯借兵給我?”
王幼時這下真被問住了,但不過須臾,又嚴肅道:“下官以人格擔保,羨辰與在下一樣,不會因私誤事。”
他們隻是去了外間,并沒有刻意回避,這屋子裡外不算隔音,岑湘聽得斷斷續續,她不甚專注,卻捕捉到了關鍵的字眼,疑惑的望向還在埋頭狂吃的徐子斜:“李羨辰是何許人也?”
徐子斜自吃食中擡頭,眼神尚有些迷茫,頓了會兒才回過神來,小聲說道:“李衡是王妃的親哥哥啊。”
岑湘嗅到了八卦的氣息,按說有小舅子這樣一層關系,再加上治匪這樣的公差,秦晔都不該擔憂李衡是否會出手襄助,而他卻特地多此一問,這之中必有蹊跷。
岑湘目光含着些許好奇,再度看向徐子斜的方向,然而對方大概是大病初愈,格外能吃,吃的臉上都是腌蘿蔔的醬汁,完全沒注意到外面的對話。
算了,岑湘想,和這人實在生分,她也沒自來熟到能馬上接納一個害傅昭拉肚子的人,還是回頭問問丁令德吧,他最是嘴碎,必然一問便知。
她暗自猜測了一陣,外頭二人的對話漸至終了,王幼時交代完事情,很快便退下了。
室内,秦晔看着卷案,若有所思。
丁令德道:“這個王幼時倒是個實誠人。”
秦晔道:“未必。”
丁令德:“?”
“這卷案前幾頁墨痕尚淺,記載數據也與我們所知的有些出入,怕是才拿去給尤長風那裡核對,并掩飾過些什麼。”
“王爺是說他有所隐瞞?”
“方才那些話并無作僞,卷案後頭的東西也皆盡詳細,恐怕是他心中有所顧忌,事情并未說盡,且看吧。”
與王幼時商談結束,秦晔又命下人準備衣裳,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岑湘趁此機會将丁令德拉到一旁,興緻勃勃的詢問李衡與秦晔的交集。
見岑湘不恥下問的模樣,丁令德也來勁了:“這哪是交集啊,那可是有血海深仇!”
哦?岑湘做洗耳恭聽狀。
丁令德開始竹筒倒豆:“當初我們王爺到了娶妻的年紀,宮裡送來适婚貴女門的畫冊,主子看也沒看,就着閉合的卷軸随手一指,便挑中了當時還是内閣次輔的李大人嫡女李寒袖,這個李羨辰是王妃親哥哥,滿負盛名,年紀輕輕就中了舉,雖然被分配來了蜀中後這些年于官運上沒什麼晉升,但以他這個歲數來說,也算是年少有為了。
這個李衡自小寵愛妹妹,看不上我們王爺,人還在蜀中呢,聽說王爺要與他妹妹結親,簡直暴跳如雷,連夜想要趕回京城,又被他爹一封家書勸回去了,臨了還說我們王爺無才無德,不堪為配,李家女兒嫁入王府必然如入火坑,嘿嘿,但他有什麼辦法,天高路遠的,他還能真跑來殺了我們王爺不成?便也隻能在蜀中放放狠話,說這婚事若成,今後見到我們王爺,必叫他腦袋開花。真是胡吹大氣,他那點功夫本來就打不過我們王爺,如今王爺有聖谕在手,他還不得乖乖俯首稱臣?”
啊,這……
這倒是挺大快人心的……如果真能暴打一下秦晔的話。
岑湘從前并未打聽過這些,更不知道李寒袖與秦晔的婚事竟還有這樣一出,此時甫一聽聞,瞬間被這位兄長激越的性格所震懾,短暫的說不出話來。
回想秦晔惡劣的性子,李衡會如此惱火便不意外了。
而秦晔堂堂一個皇子被這般嫌棄并放了狠話,也難怪會有所顧慮。
話說回來,他在一堆沒開封的畫軸中選中袖姐姐做王妃,這樣獨特擇偶的方式,當初又是怎麼理直氣壯嘲諷她“婚姻大事,理當随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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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湘獨自忿忿了許久,下午出門打聽了會兒姜問藥的消息,晚間回到行止小院的時候,才得知秦晔此次出門是去召集鹽商,預備在五天後商議要事。
晚膳時,幾人正吃着,徐子斜問出了岑湘也一直疑惑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