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今春靈澤細如銀絲,微風捎落,青枝嫩葉便承了潤澤。
分明是好雨時節,常氏卻隻覺濕冷。
“人到了嗎?”她來回踱步,第三遍問向鄒媽媽。
鄒媽媽立于一側,垂首應道:“夫人莫急,想來還要一炷香的工夫。”
常氏哦了一聲,不提後話。
正當鄒媽媽以為此事将掠過時,常氏嘴裡又喃道:“媽媽,你說這要怎麼辦才好?”
她走累了,就近尋椅坐下,又喚來婢女捶腿。
清茶潤喉,常氏眉梢上的哀愁也随茶湯落肚而輕減些了。
“夫人,您在怕什麼呢?”
鄒媽媽微喟歎聲,壓下眼中倦意,如哄小兒般:“是庵裡出了事兒,侯爺要罰,也罰不到您的身上。”
“再說,侯夫人還在呢。”
字字盡撫人心,但常氏仍擰着張臉,心底獨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她甚至紅了眼圈,情态高漲:“可我要是她,肯定恨不得将咱們這群人都給撕了!”
“都怪你,那破尼姑庵出事就出事了,把她送回來做什麼?”常氏鬧道,滿心不解為何要将這樁麻煩送回來。
既然妙仁庵出事了,那就再找新的尼姑庵啊,她是這般想的。
鄒媽媽面上神色不變,将此事掰開來講,語氣諄諄如夫子教堂上最蠢昧的學子:“夫人,若孟昭音是鋸了嘴的葫蘆,那的确是能再找新的庵廟讓她靜心。”
“可腌臜事是孟昭音抖落的,今日聞者衆多,要是不把她接回府來,外頭會怎麼說咱們呀?”鄒媽媽有些心累,“夫人,人言可畏呐。”
“當年我還未曾來得及見她一眼,人便被夫君送到庵裡了,”常氏絮絮道,“将人推下水是固然有錯,但侯夫人也太過心狠些。”
“媽媽,我與她本就不生熟,能做的也隻是逢年往庵裡遞一句話,讓庵裡好好照料她。”
“可在她眼裡,我和夫君便是送她進煉獄的壞人!出來後定要尋人告我們狀的!”
常氏自從嫁進柳府,太守便百般寵愛。
大概無甚煩憂,如今還是十年如一日的天真。
鄒氏無奈歎聲。
“人到了!”
常氏聞聲一驚,身子前傾,竟差點從檀木椅上跌落:“哎喲——你把我吓的!”
鄒媽媽忙攙扶她,又看向傳話的小厮:“姑娘如今在哪?”
“她剛下馬車,此時正在前院。”小厮道。
攙着常氏的手不免用上些力道,鄒媽媽附耳沉聲道:“夫人,待會兒你切莫着急。定要讓外人覺得你與她很是親近,明面上該裝要裝的。”
常氏雲裡霧裡地颔首,說好。
二人到前院的時候,孟昭音正捧着茶盞,今春新摘的方山露芽恰應了這場淅瀝濯春的雨。
柳太守端坐主位,問道:“你這五年,過得如何?”
孟昭音的視線看向柳太守,輕笑道:“托舅父的福,昭音在庵裡過得很好。”
柳太守說那就好,那就好。
他搜腸刮肚,想出些對小輩的問安,正要問出口時,又閉口不談。
問學業,大字練得如何?那是對上學堂的女娘。
問頑趣,踏青風筝遊詩會?這又是對待字閨中、自由自在的女娘。
柳太守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把昭音當做修行的尼姑來看待。
他要與她共論佛法。
但他不懂佛法呀。
柳太守硬着頭皮想說聲阿彌陀佛,忽被一道嬌俏人聲打斷。
柳太守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哎呀——”
孟昭音循聲而望,隻見一婦人匆匆趕來。
“昭音!”常氏松開鄒媽媽的手,疾步走來,在見到孟昭音的一瞬間,便珠淚滾滾,“我苦命的孩兒!”
鄒媽媽有些不忍看下去,隻能在心裡慰歎道:夫人雖然不大靈光,但勝在聽話。
孟昭音扶了一把将要踉跄跌倒的常氏,溫言問安:“舅母安好。”
此時濯雨不再,唯餘拂柳輕風。
孟昭音正對前院,隻見小厮将緊閉的府門打開。
肩上的人忽哭聲更盛。
常氏抱着她,側首埋在昭音肩上,淚濕衫衣:“瞧你竟瘦成這樣!”
“那庵主真是要天打雷劈才好……”
府門大開,外頭漸漸攢了人影。
孟昭音見此情狀,也随了幾滴清淚做禮:“我日夜都念着您呢。”
“每當吃寡淡白餅、枕冷硬床榻時,我都會想起舅母,那日子再難熬,便也熬過了。”
常氏身子一僵,哭聲頓止,随後輕輕撒開孟昭音,奔向了身側的柳太守:“夫君……妾這心裡……難受。”
柳太守接過常氏,讪讪笑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孟昭音輕輕拭淚,步子有些不穩。
月枝忙上前扶穩。
“嗳,先讓昭音歇息吧,”柳太守見狀,對常氏放柔了聲道,“晚膳咱們再聚。”
常氏默然颔首,朝孟昭音送上很是不舍的笑。
……
一日内多生事端,孟昭音扶額緩神。
“我這舅母,人如何呀?”她問月枝。
“常夫人,”月枝停下收拾被褥的動作,想着措辭,半晌後才答,“當年老夫人原是不準許老爺娶夫人的。”
“雖說常氏落了家世,但與舅父感情極好。”孟昭音順口接道。
她依稀記得常氏是采花女出身的。
老夫人因此勸阻,全然不顧二人情分。
畢竟世家之間總講究門當戶對。
月枝有些難言:“不是因為家世……”
孟昭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