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去五峰可行?即使那裡能躲避戰火,但青州終究是修士的領地——他們當真會歡迎我們這些入侵了他們領地的凡人?”
白笑容微頓,慢慢搖了搖頭。
“歡迎談不上,但入侵,也談不上。我去看了一下青州邊緣的迷陣,并不是非常兇險的陣法,隻是迷惑性的法術,會讓不小心闖進去的人,又糊裡糊塗地出去。”
她平靜道:“我已經将這些陣法悄悄解除了,也沒有引起什麼注意。他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這個。”
沈甯淡淡道:“這恐怕也并非是什麼善意,隻是異人對凡人的傲慢罷了。”
“或許吧。”白沒有反駁,“但傲慢,也比殺意好,不是嗎?”
沈甯還想說什麼,但白用一句話打斷了他:
“那邊氣候正常,沒有下雪。”
這一句顯然勝過一切。畸人不說話了。
“你們路上要小心。” 白眉目中還是升起一絲憂慮,“這條路不複雜,過了運河便是青州的森林,穿過森林便是五峰山腳的城鎮。但這東行的路,依舊不好走——畢竟這麼多人。”
沈甯卻一頓。
畸人看着少女時的目光,與看任何人都不同。但那種獨有的、比平常的他溫潤許多的目光,此刻卻漸漸凍結。
寒氣森森的眸子,緊緊鎖在白的臉上。
沈甯身軀佝偻,氣勢卻不減,冷冷吐出兩個字:“你們?”
白微微張了張嘴巴,然後慢慢地抿住了。
沈甯一字一頓:“你,不打算,一起去。”
白衣少女垂下眼睫:“每恢複一成力量,我……就能感知到更多。”
沈甯死死盯着她,良久,擠出幾個字:
“又是,下一個寶物——下一個目标?”
白頓了頓,點頭,又搖頭。
“是的,而且不止一個。”她輕聲道,“也在東方五峰。”
“也在東方五峰。”沈甯冰冷地重複,每個字仿佛都要凝出冰渣。
“是,但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白的聲音更輕了。
沈甯攥緊了手指,嘴唇緊緊抿住,似乎要憋住很多憤怒之語,青白的臉頰都在微微抽動。
白看到畸人的表情,怔了怔。
“我不是要扔下你們不管。隻是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大風險,自己都不能保證全身而退——”
她輕輕拽住畸人的袖子。
“跟我在一起,反而會讓你們遇到更大的危險。而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你們因為我落入險境。”
少女話語懇切,但沈甯隻是寒着臉,一把揮開了她的手。
“你真是算無遺策,韓無策也比不上你。我這樣的廢人,隻配被你安排得團團轉,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
白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畸人又開口了。
他的聲音冷得像能把人凍死的冰,又帶着能把人燙掉一層皮的怒火:“每次都是你起的頭,把我卷進去,然後就把我甩在身後。說和我一起,結果呢!平川城是如此,現在還是如此。我到底還要替你收拾殘局幾次?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他聲音從未如此之大,接近于怒喝。
白怔然看着他,嘴唇動了動。
在畸人如灼燒般的視線下,她遲疑地開口:“……大器?國士?棟梁?……或者……國器?”
沈甯啞然。
他滿腔怒火像是被猛然潑了一大盆水,憋得他無言以對,猛然咳嗽了起來,甚至嗆咳連連,喘不上氣。
白扶住畸人的胳膊,拍着他凸起如山的背,茫然而躊躇地開口:“我從來沒有打算安排你。你如果有其他打算,可以不跟着去。隻是……如今天下将亂,你一介文士……”
她沒有說下去。
沈甯閉着眼平複呼吸,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他方吐出一口氣,艱難道:“我的運勢,是真的差。”
白怔了怔。
畸人睜開眼,看着白,面無表情:“生就這副畸軀,遍嘗不公,仕途無望,也就罷了。偏偏還遇到你。”
白慢慢地放下了扶住他的手。
“原來遇到我,是運氣最差的那部分啊。”
她好像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
畸人轉身離開,步履蹒跚。白朝他的方向邁出一步,遲疑地喊了一聲:“沈……”
但她吞下了未盡之語,也沒有追上去。
因為另一個人,在沉默地望着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站在了一旁。
是長青。
看到長青的表情,白頓了頓,朝他走了過去。
“我給你們留了運河的上遊沒有解凍,還增加了冰層的厚度,你們可以直接從冰面上渡河。”白衣少女輕聲叮囑,盡管已經說了不止一遍,“到了對岸之後,一直往東。那邊的迷陣我已經提前破除,但你們還是要小心各種野獸,如果見到了修士,說明來意,不要和他們起沖突——”
而膚色黝黑的少年,隻沙啞地說了一句話:
“為什麼。”
白擡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因為接下來的路,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她輕聲道,“我隻能一個人走。”
如果在平時,長青在她的手摸上他頭頂的瞬間,就會敏捷地躲開。
但此刻他沒有動。
少年鐵灰色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安靜地盯着她,像是一對漂亮卻沒有内容的玻璃珠。
白的手停留在他的頭頂。
她沉默了一會,又道:“别辜負你所受的苦難,還有你的天賦。教你的那些,不管多忙,都要記得好好練。”
長青沒有說話。
他隻是一把打開白的手,轉身走了,步子很大,背影筆直而僵硬。
少女望着他的身影。
她突然擡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頰,揉了揉。
“不管有什麼理由,你的行為都傷害到了他們。所以不可以哭。”她輕聲自語。
白按住自己的嘴角,往上提。
那是一個人為的,勉強的笑容。但漸漸地,她真的笑了起來。
清淡的笑意,綻放在隐約有一點淚痕的無瑕面容上。如同蘸滿霜雪的花朵,盛放在這被寒雪覆蓋的世界,這即将被血與火覆蓋的世間。
白衣少女仰頭,對着天與地,笑着開口。
“走吧——超厲害的我。”
白原本打算去見一次曹冒,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不僅是他,甚至整個村子都空了。
這個遊魚一般不羁的青年,看似閑散,卻有着幾乎可怕的敏銳直覺,與令人震驚的行動力——恐怕,也有着非常出衆的說服力。
白看着空空如也的村落,一時怔然,随後又松了口氣。
“挺好的。”她喃喃道。
然後她去見了一眼韓無策。
在河道下遊三百裡的一處營地裡,她見到了這位一夜之間身份天翻地覆的前任宰相。
韓無策已經披上了甲胄,氣勢凜然,絕無文官荏弱之氣,俨然是一位獨臂的将領。僅僅一日多時間,他已然占據一方,号稱韓王,麾下還有不少人追随。
見到白忽然出現在簡易的軍帳之中,他也未有驚訝之色,隻是用僅剩的左手揉着右肩,蹙眉不語。
帳中隻有他一人。
白走上前,擡手輕觸韓無策右肩甲,靠近他斷肢殘端,無聲地啟唇。
柔和的白光亮起,男人神色微微一動。
“習慣了的假臂沒了,确實容易痛。給你止痛了。”白簡單地解釋。
韓無策抿緊唇看着她,目光複雜而深刻。
似諷似笑,似怨似怒,又似最為不甘的傾慕。
最終,他移開視線:“若對我無意,便不要碰我。”
白瞬間松手。
韓無策眉頭漸漸揚起,氣笑了。
“大争将起,你究竟來找我做什麼?”
他氣勢比作為宰相之時還要迫人,除了沉冷端肅、位高權重的氣場之外,别樣生出一種殺氣與煞氣。
那是親曆過戰場血火之人,特有的氣。
僅僅一天多的時間。
白卻沒有被這種氣勢所影響。
她隻是目光幽幽,帶着浩渺煙波一般的歎息:“我隻是來提醒你,不要忘記——可以是你,但未必是你。”
白頓了頓,慢慢道:“正因為是大争之世,所以,在你去争的時候……别負了你的初心。”
韓無策目光深沉。
他忽然意識到,這次見面,他從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以前從未發覺的氣息。
或許是因為他如今當真參與過戰争,踏進過戰場,殺過人,見過血,自身也帶上了血煞之氣——他對這種氣質,愈加能夠辨認。
這個貌似纖弱的白衣少女身上,除了那種出塵缥缈的氣質之外,還有另一種極為内斂的氣勢,深藏于她平和溫柔的表象之下。
她也曾從屍山血海裡走過。
韓無策想要說些什麼,但白卻轉身離開了,如同來時一樣悄然無息。
将近兩百人的流民隊伍,按着既定的路線出發了。
按照白原來的計算,他們到達東方五峰山腳的城鎮,可能需要行走一個月左右。于是沈甯安排了每日的行程:白天大部分時間趕路,小部分時間捕獵采集,晚上輪流守夜。
花了将近五天時間,他們才走過了運河,來到對岸,正式踏入了青州地界。
不同于黃州的冰雪飄零,青州草木茂盛,綠意蔥茏。
流民們臉上綻放出驚喜與希望之色,趕路的疲憊艱苦、心中的惶惑茫然,似乎一瞬間消去了大半。
又經過數日趕路,他們遇到了一方清澈的湖泊。
長青下令修整片刻,各自補充水源、采集野果。
隊伍中,一名結實的少年蹲下,放下一直背着的祖母,揉了揉肩膀。
“還挺順利的,都沒遇到什麼危險。老天爺挺保佑我們的嘛,螢。”
他身邊的小女孩扶穩老太太,聞言歪了歪頭:“老天爺……嗎?”
少年一愣。
在他們旁邊不遠,一位圓臉姑娘正匍匐在草叢間,尋找可用的藥草,一直這裡聞聞、那裡嗅嗅。
忽然,她動了動鼻子。
“好熟悉的香啊。”
她喃喃自語,擡起頭來四處張望,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卻又被一道驚呼吸引了注意:“菖蒲姑娘!草叢裡躺了個血糊糊的人!啊,沈大人您好像踩到了一坨——”
醫女呆了呆,忙不疊跑過去了。
遠遠綴在這隻流民隊伍之後的白衣少女,微微靜止了片刻。
她嗅了嗅自己的手腕,臉上也露出一絲茫然。
“我身上到底什麼味道?”她喃喃自語。
少女想了一會,搖了搖頭,緩緩呼出一口氣。
“護送到這裡,應該差不多了。”
白擡起頭,臉上平靜溫柔的神色,也漸漸變得凜然。
世界在她眼中,逐漸變化——萬物之形褪去,變為種種無形無質、顔色各異的氣。
其中,濃烈到幾乎幾乎無法直視的白光,在遠方直沖天際。
白閉了閉眼。
異象褪去,萬物回歸原貌。
她看向先前爆發出雪亮白光之處。
那裡,是大片連綿成嶺、蒼莽氤氲的山脈。
也即——傳說中的,東方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