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屬咂舌：“難道，這次不是高階劍修，是哪個掌事親自……？”

鎮長神色嚴峻地搖頭：“比那更高。”

下屬愣了一下：“難道是……”

“沒錯。”鎮長陰着臉道。

下屬臉色驟然變了。

“長老？”他壓低了嗓子，“金峰的長老，要找一個流民？”

鎮長沉聲道：“準确地說，是那群流民裡的一個小丫頭。”

下屬一臉不可思議：“小丫頭？怎麼搭上的金峰長老？長老又怎麼會知道……”

“我也不知。”鎮長沉着臉，“但山上最近确實不太對勁。”

說話間，他們已經趕到了流民所居住的鎮西。

粗暴地敲開那個少年頭領的門，鎮長對着出來開門、一臉黑氣的長青，幹脆地開口：“你們那個小丫頭，住在哪？”

長青鐵灰色的眸子驟然眯了起來。

他冷冷道：“做什麼。”

被少年冰冷的目光一看，鎮長本能竟然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往後退了一步。但随即，他意識到這不過是個沒有靈力的凡人小子，臉色瞬間黑了下來。

“不要不識好歹。實話告訴你們，是金峰的大人物要找她。”

沒想到長青一頓之後，直接要關門。

鎮長一愣，立刻抵住門，震驚地看着長青：“你瘋了嗎？你們在金峰腳下讨生活，誰給你們的勇氣，拒絕金峰的長老？”

他震驚之下，忘了壓低聲音，旁邊的幾個院落，陸續亮起燈來。

吱嘎一聲響之後，出來了一個身體畸形的男人。他頭發披散，但不算淩亂，衣服也好好地披着，掃過來的眼神冷而孤，如寒潭鬼火。

“不知諸位深夜造訪，所為何事。”沈甯慢慢開口。

鎮長一愣，想到這個畸人似乎在流民中也頗有威望，正要開口，卻有另一個院子的門開了。

半人高的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揉着眼睛，含含糊糊開口：“幹嘛呀，好吵……大家都不睡覺嗎？菖蒲姐姐看完書剛睡，你們不要吵到她呀。”

長青一僵，鎮長瞬間睜大眼睛，立刻沖過去，想要拽走小女孩。

膚色黝黑的少年、身體畸形的文士愣了一下，立刻伸手阻止，然而還沒等他們任何一個人碰到鎮長，一道雪亮的光芒便從天而降！

老人駭了一跳，而他與小女孩之間的地面上，已經被劈出了一道深坑。

盡管差一點點就被劈到，鎮長卻怔然望向天空，拜伏了下去：“恭迎長老大駕！”

所有人的視線，都移到了天上。

有人于雲間，禦劍而來。

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來人平穩落地，收劍入鞘。

這是個身着法袍的中年男子，氣勢威嚴，面白有須，淡淡開口：“辛苦鎮長，此處沒有你的事了。”

鎮長唯唯諾諾，帶着下屬倒退着行禮，離開了。

這番動靜之下，一位圓臉姑娘也從院子裡出來了，走到小女孩的身後。

她攏着衣衫，困倦地開口：“出什麼事了，螢？”

一片沉寂之中，小女孩慢慢開口：“不知道……但是，好像來了個比鎮長更大的大人物。”

菖蒲一愣，瞬間清醒了。

沈甯面寒如水，盯着突然從天而降的中年劍修，而長青表情已經是極度的戒備——少年稍稍一動，變了一下姿勢。

中年劍修瞥了長青一眼，冷笑一聲。

不見他如何動作，長青手中的匕首便掉到了地上。

劍修哂然：“凡人，要認清自己的分量。”

長青驟然攥拳，沈甯咳嗽了一下，像是在警告。

“吾等蝸居城鎮一隅，今日第一次得見金峰上人。”畸人拱了拱手，禮數周全、不卑不亢，“不知真人有何指教？”

中年男子卻看也沒有看畸人一眼。

他隻是神色莫測地看着小臉緊繃、皺着眉頭的螢，片刻之後，淡淡開口：

“你是我的女兒。”

話音剛落，菖蒲目瞪口呆，沈甯卻若有所思地望向黑着臉、卻沒有過多驚訝之色的長青。

至于螢自己——小女孩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中年男子聲音十分冷漠：“我會接你回金峰，出資源培養你。”

螢嘴巴開合了半晌，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哈？”

中年男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向長青和沈甯投去冷淡的一瞥。

“你們兩個，誰是流民的首領？”

他完全忽視了菖蒲，淡淡問道。

沒有人說話。

中年劍修冷笑了一聲。

“罷了，不重要。我要帶走她，你們最好不要生事。否則……外來的凡人，消失了也無關痛癢。”

菖蒲緊緊地攥住螢的肩膀，手都在發抖。

長青盯着他，森然道：“你在，威脅我們？”

中年男子仿佛沒聽見他的話，隻是摸着劍柄，轉向螢。

“與這群凡人胡混，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他冷冷開口，冷峻目光在小女孩稚嫩卻可愛的面容上停留一瞬，稍微緩和一點語氣。

“跟我回去，我能讓你過上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日子。給你一晚上時間想清楚——明早，我再來。”

語罷，男人驟然祭出長劍，禦劍沖天而去。

深夜之中，大小幾個人都僵硬地站着，氣氛安靜得讓人發慌。

最後，還是螢率先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原來，這就是白姐姐說的，盯上我的人呀。”

她撓了撓頭，似乎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沈甯神色嚴峻，看向長青。

“你還要隐瞞多久？臨行之前，賀九娘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聞言，螢和菖蒲都眼巴巴地盯着黝黑的少年。

長青頓了頓，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開口。

“她說，你生父，就在五峰。所以，她松口，讓你來。”

螢神色怔然。

沈甯低聲道：“如果賀九娘所說，真是此人——他行徑如此剛愎自用，而且抛棄她們母女，隻怕不是善類。”

他并沒有因為螢在場就換更委婉的用詞。

螢呆呆望着地上劍痕，沒有說話。

菖蒲緊緊攬着小女孩的肩膀，神色不忍。

長青鐵灰色的眼睛直直看着螢，低聲道：“你怎麼想。”

螢低着頭。

“長青哥哥，希望我跟他走嗎？”她小聲道。

長青頓了頓，走到小女孩面前。

他慢慢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她的頭：“皆憑你心。不用怕。”

螢勉強地笑了一下：“可是，聽他的意思……我不去的話，他好像會對大家動手？”

長青默然，沈甯也表情沉峻。

“如果白姑娘在就好了。”菖蒲忽然道，眼眶有些發紅，“有她在，那個人一定不敢——”

“她不是神仙！”長青打斷了她的話。

他聲音有些粗暴，菖蒲愣住了，含淚看着他。

長青垂下眼：“……不能，什麼都找她。最壞，我也可以，帶螢逃走。”

菖蒲眼淚落了下來，螢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踮起腳、擡起手替她擦着眼淚。

一時間隻能聽到醫女抽噎的聲音。

“倒不急着想到這步。”沈甯終于開口了，“其實，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幾人都看向他。

畸人目光淡淡，望着不遠處巍峨的金峰山脈：“那位長老，發現螢，應該有些時日了。”

他頓了頓，又緩緩開口。

“那，為什麼是現在？”

長青皺眉不語，菖蒲也愣愣地看着他。

反而是螢低頭思索了起來。

過了會，小女孩擡頭：“是因為他覺得現在是合适的時機？金峰出了什麼變故？”

沈甯望着隻到自己腰部的小丫頭，微微點頭。

“正是。”

畸人神色平靜，眸光如鬼火一般，冷然孤戾，卻又無比深邃清醒。

“你确實應該好好想想，螢。想想怎麼做，對你才是最好的選擇。”

第二天一大早，天甚至還沒亮。

頂着兩個巨大黑眼圈的螢哒哒跑到鄰院，敲開趙家祖孫二人的門。

她簡略地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眼巴巴地征求他倆的意見。

“那畢竟是你爹，血濃于水。你這孩子從小隻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爹，好歹有個倚靠。你還小，以後就知道，有爹和沒爹，到底是兩回事。”趙家老太眼睛已經看不太清，卻還是撫着她的頭發，顫着聲勸她。

“……可是他……大概不會是個好爹，我猜。”螢輕聲開口。

聽完之後便吃驚地張大了嘴的趙佑，此時終于阖上了嘴巴。

他想了一下，開口：

“你爹可能是個爛人，但他畢竟是金峰的大人物。那可是金峰之上啊，神仙們住的地方！我聽說每年弟子大選都難得要命，山下的普通人想上山，難如登天。你這丫頭打小聰明，錯過見大世面的機會，不可惜嗎？”

螢愣了一下。

質樸少年搖了搖頭，雙手按在螢肩膀上，語重心長開口：“應付應付他，學點本事，薅點物件，也算是報了他抛棄你們母女的仇。”

他最近都在鎮上打鐵，臂膀練得比以前還要結實，幾乎把小姑娘硬生生壓矮了一寸。

螢縮了縮肩膀，從他大掌下逃了出來：“那我再想想。”

離開趙家祖孫家裡，螢在拐角處見到了沈甯。

畸人站在牆角，神色平靜地望向她。

“一晚上沒睡，想出什麼了？”

他語調平淡，仿佛隻是在日常上課中提問。

螢擡起頭，看着畸人。

“我覺得……”她慢慢開口，“或許，還是去更好。”

沈甯看了下她所出來的屋子：“是趙家祖孫二人的意思？”

“婆婆和趙哥哥是勸我去啦，說跟那個人走會有好處。”小姑娘歪了歪頭，“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好處就算有，也肯定比不上壞處大。”

沈甯目光微動：“那你為何想去？”

“一方面——确實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我感覺忤逆那個人，會給大家，包括我自己，帶來大麻煩。”螢嘟哝道，“老師您說過的，實力有差距時，也要适當識時務。”

“另一方面呢？”沈甯淡淡道。

“另一方面……就是，我還不知道他到底要把我帶回去幹什麼。金峰應該是出了什麼事，但我去能做什麼呢？”她摸着下巴，有些困惑地開口，“怎麼都想不明白，畢竟我所知道的太少了。”

小女孩頓了頓。

“所以，我覺得，還是去更好。隻有去了，才能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什麼動機。”

沈甯看了她一會。

眼前勉強才到半人高的孩子，盡管稚嫩，卻已經聰慧至此。

“這樣麼。”他低聲道，“但我有必要提醒你，跟他去金峰之後，你确實有可能遇到危險，也有可能回不來。這或許是你改變人生的機會，但也可能是一次以身犯險的魯莽決定。畢竟，你我并不知道，五峰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小姑娘低下頭。

“我知道。”她輕聲開口，“但是，逃跑不是辦法。”

沈甯微怔。

“有些糟糕的事情，不是我想逃就能逃掉的。既然這樣，不如直接沖上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才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也許，解決的辦法，就在危險之中呢。”

畸人愕然。

螢擡起頭，眼裡有一些對未來的迷茫不安，但更多的是堅定與決然。

“白姐姐沒有因為我是小孩子，就瞞着有人盯上我的事情。”隻到成年人腰部的小女孩挺起胸，“她相信我。”

她彎了彎圓滾滾的眼睛：“所以，老師您也多相信我一點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竭盡全力思考，然後想辦法的。”

沈甯沉默地注視着螢。

良久，走到小女孩身前，伸手，像所有熟悉這個孩子的人一樣——摸了摸她的頭。

“風詭雲谲時，雀鳥皆伏竄，鵬雛卻可抟九萬。”他低聲道。

螢眨了眨眼：“？”

沈甯沒有解釋，唇邊卻泛起一個淺淡的笑容。

“既然白相信你。那我又何須懷疑。”

他的話語，簡短而有力。

螢一怔，瞬間淚眼汪汪，一把抱住他的腿：“老師！”

沈甯僵硬地拍着她小小的腦袋，目光卻望向深不可測的高天。

“隻是不知……相信你的那個人，現在又在哪裡。”他以無人能聽清的音量，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