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止是有問題,這問題簡直大了去!鄢汝言是魏王派,現在趙王派的郇寰前來滌蕩,蘇家還留着從鄢汝言手中流轉出來的田,簡直就是老壽星吃砒霜不想活了。
“為了避禍,蘇家便着急出手,價格壓得很低,但八百多畝地,尋常百姓接不了,有點家底的不敢要,好不容易有人敢要了,結果又出問題了。”
沈明枳起疑:“慢着,普天之下,臨川地界,還有人敢接這八百畝閻羅地?”
梅如故揚唇,不經意間盡是風流:“你都說是臨川地界了。”
沈明枳渾身一震,驚駭地望向梅如故,“難道是……”
“不錯,就是封邑于此的臨川郡主。”
臨川與沈明枳是從小的交情,對她的脾性最了解不過了,的确是個膽大妄為得有些無法無天的人。但正因為沈明枳了解她,就越發不敢置信買地之人居然會是臨川郡主。
梅如故兀自分析道:“三歲看老,你們從小在一起玩,我從前瞧着她就不是個聰明的,想來長大了也不會伶俐到哪裡去——”
他乜斜了沈明枳一眼,見她臉色不佳,不知是因為自己妄自貶低了她那本就算不得聰明的玩伴,還是因為臨川郡主淌了渾水恐會連坐,他繼續說:“不過最起碼的趨利避害的道理還是懂的,就算她不懂,她那位長公主母親也會‘幫’她去‘懂’。”
靈光一瞬,沈明枳回過味了。
臨川之母魯國長公主是聖上唯一的妹妹,長公主又在聖上奪儲之争中出了不少力,故而有此關系,即便大楚早定下了“隻封不授”的祖宗家法,臨川還是小小年紀就成為了大楚開國以來,僅此一位有實封的皇室郡主。
聖上封給臨川的田是食邑,田稅等一幹收入都是臨川的私産,但臨川自己購入的田畝沒有這個待遇。郡主儀賓姓張,尋常世家子弟,沒有功名,張家的起勢大半靠的還是郡主和長公主的勢力。長公主喪夫,同樣照規矩沒有實封,若臨川以郡主府的名義購入土地,田契上隻能挂張儀賓的名字,這樣一來,田畝稅賦一切都要按照正常的流程,按時納稅繳役。
區區八百畝地,這麼一點錢都抵不過她日常零花,真的值得臨川這樣大費周章嗎?
臨川是個直爽得有點一根筋的性子,她不會這麼做的,張儀賓沒這個膽子,那麼買地的人,就很可能是臨川之母魯國長公主。
“想明白了嗎?若還沒想明白,不妨我來點點你——現在大楚和義律打算和親,戰火消弭,南海道又被你處理好了,四海太平,瞧上去俨然就是盛世前景,那麼連年軍務之後,便會輪到積壓已久的田務。”
心潮泛濫,沈明枳被“田務”二字引出的往事回憶震在原地。
粗略看過沈明枳的反應,梅如故幽幽吐出一口濁氣:“是啊,聖上又打算肅清田務了,而魯國長公主窺得聖心,便打算借此替聖上先行探路,又或者,這本就是聖上指使長公主這麼做的。”
沈明枳嗓音顫抖:“那這田……”
梅如故垂眸,迅速整理眼底的肆虐,旋即擡眼,神色一如聲音一樣平和,“是,這田出問題了,田契上白紙黑字寫的是八百三十六畝,廉正一量,實際上三倍不止,至于這些多出來的田是從哪裡來的、怎麼來的,你知道的。不過,這個數也不算過分。蘇家與郡主府的這樁買賣,用八百畝的錢買幾千畝的地,這種連傻子也不會放過的便宜生意絕對黃不了,可偏偏郡主府将這到手的肥肉給扔了,八百畝的錢就買八百畝的地,多一厘都不要。”
睹始知終,沈明枳已然猜出了事情的走向,她平複着心緒順着梅如故的話頭繼續道:“可除了臨川郡主府,沒有人敢買這塊地,如果找不到下家,蘇家不是死在郇海山手裡,就得在郡主府這棵大樹上吊死,所以蘇家會盡全力促成這樁生死買賣。所以最大的問題出現了——”
“不錯,他們有兩條路,一條是改田契。田契一式三份,一份在蘇家手中,一份在當地縣衙架閣庫中,還有一份則留檔于化隆京郊的紫微宮,每三年魚鱗圖冊重造一次,紫微宮的那份就會每三年更新一次,舊契仍留,一查就知,而私篡田契是抄家滅門的死罪,更給了旁人整治他們的機會,蘇家人本就是奔着‘生’去的,便不會自尋死路。”
沈明枳目光一凝:“所以,解決不了問題,就隻能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所以,你早就知道廉正此人走的是暗礁險灘。”
梅如故直白地認下:“是,從廉正答應給蘇家丈田時,我就知道了。行行出狀元,他就是數算的天才,隻可惜人太呆、太軸、太認死理,無論如何也不肯替這塊地改數。而他改的哪是幾個數字?天上地下玄機窮盡亦不過幾個數字,他改的是‘命數’。命數不改,走上這樣的死路是必然。我勸不了、看不住他,便隻能盡力護他周全,然濁骨凡胎豈得翻覆風雨,我梅心不過泥塑的普通人,力有局限,智有窮盡,怎能次次算無遺策得窺天機?”
默然一瞬,沈明枳将梅如故話中艱深隐晦的苦澀咽了下去。他是站着的,站得筆直,比庭下松柏更多了堅韌之竹的超然,可沈明枳覺得,他已經跪下了,敬跪于那天地玄黃、世事無常幻化作的一尊塑像面前、那一座象征着造物者的無上法力與無邊薄情的塑像面前。
可世上真有怪力亂神嗎?獨運威福,翻雲覆雨,不過人手人心。
沈明枳還是開口寬慰他:“造化使然,你不需自責。”
誰知梅如故輕笑出聲:“頭一回從你嘴裡聽見‘造化’二字,真是稀奇。”
沈明枳微微一窒,再聽梅如故長歎,但歎息之中不見傷惋:“八百畝閻羅地,也不知是誰的埋骨處。蘇家也不是沒有别的法子,郡主府不要那千畝良田不打緊,天下亡田喪地之人千千萬萬,地是荒不了的,隻是,選不選這條路還得看他們。”
沈明枳蹙眉:“走哪條路,怕是由不得蘇家人吧?”
“呵,你以為他們真的隻能賣田嗎?”
這話說得春風化雨,卻讓人聽得毛骨悚然。
“除了賣田,他們還能投了魏王不成?若投靠魏王真是條好路,郇海山還沒出手呢,他們就已是驚弓之鳥,杯弓蛇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