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在天,仲夏端午。
聖上勤政,除了五月初五這樣的重日大節,鮮少出皇城臨幸行宮。沈明枳也隻在四五歲時來過曲江行宮,再遠的諸如化隆京郊外的甘泉宮等,就從來沒有去過了。
上午辦完端午大祭,聖上便領着宗親百官踱至曲江,觀龍舟競渡,行宮内則由皇後做主,大宴命婦貴女。等正午過,帝後齊出,分席男女便可自由往來,一同等待下午的那場龍舟彩标。
沈明枳記得,她是正午過後入的行宮。
郇寰得陪侍禦駕,一大早就要出門。沈明枳既不參加大祭,也不喜行酒宴飲,且那日臨川剛好陪着魯國長公主出京未歸,她一個人隻會覺得悻悻無趣。最重要的是,她身體不适。
她不認行宮内的路,但她的戒子足夠貼心,江邊競渡還在高潮,他便私自溜了出來接她。自偏門至正殿的路無比漫長,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處處景色似都印證了唐人舊賦,“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
“阿姐稍候!”戒子不知看見了什麼,一眨眼跑沒了影,等他再回來時,一朵豔勝桃李的石榴花就正正開在了他的掌心。
端午又曰“女兒節”,家家妍飾小閨女,簪以榴花,這是習俗。沈明枳已為人婦,但戒子盛情,實難謝卻,她接過了花,剛要叫月珰幫她簪花,就被戒子搶先:“阿姐,我來給你簪吧。”
那是升平二十二年,他才十二歲。沈明枳不算矮,可他已經很高了,不用踮腳,亦不需仰頭,那朵光輝蓋過天日的石榴花就開在了沈明枳的鬓邊。
戒子緊着眉頭“啧”了一聲。沈明枳伸手撫着花瓣感受着生命的溫柔,笑着看向他:“怎麼了?不好看?”
“我本以為這朵就是那一樹石榴花裡最美的了,誰知人比花嬌花無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沈明枳聽着很受用,“你什麼時候也學得油嘴滑舌了?”
“這是事實,月珰姐姐你說對不對?”
“十七殿下的眼光向來一流。”
然後說說笑笑,沈明枳走得有些累,他們就進了假山後、柳蔭裡的那座小閣休憩。
“不焚艾反而熏香,咄咄怪事。”戒子邊用袖子揩着椅子,邊嗅着空氣中的芬芳,邊奇怪道。
“行宮規矩,也許不同。”沈明枳由月珰攙着,小心坐下。
戒子走到了後堂:“阿姐,果然有人在此熏香。”他環顧四周,窗戶都嚴嚴實實地關着,找遍了東西廂也不見侍候于此的宮人。
這時,門外來人了,是一個錦衣玉帶的陌生男人,見閣中有人,便在門口踟蹰:“打擾幾位貴人了。”
月珰上前應付。他們具體說了什麼,沈明枳記不清,大概就是此人赴宴要出行宮,結果在花園裡繞來繞去丢了方向,月珰給她指了路,可沒有一會兒,路癡般的那人又不得不繞了回來。略略思忖,沈明枳便讓月珰親自給他引路。
正對着大門,既熱且悶,沈明枳本就覺得虛弱,被烈日一曬,整個人都要化了。
“到這邊坐會兒吧,這裡涼快,等月珰姐姐回來了,我們再去正殿。”
沈明枳扶着小幾站了起來,随手一撚,就見指尖沾上了塵埃,桌邊也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戒子不禁奇怪:“這椅子一塵不染,屋内也熏着香,明顯有人,可這桌子怎麼這麼髒?”
沈明枳腳步虛浮,一時間來不及思索蹊跷,由戒子扶着走向陰涼的後堂。
“阿姐,你今天很不舒服嗎?”
沈明枳的笑容仍然虛弱:“不是。”
“阿姐病了?”
沈明枳搖搖頭,“也不是。”但見戒子滿面擔憂,沈明枳心中無奈,伸手虛撫了下自己的小腹,随即笑着望向他。
一瞬。
兩瞬。
三瞬。
戒子明白了,可忽然,他猛地一轉頭,飛一般沖出了後堂。
“怎麼了?”
“可惡!”戒子猛地一掌拍在門上,清脆的金屬相擊聲便從門闆後傳來,随即是他更加用力的踹門響動,地崩山摧不過如此,可大門緊鎖,周圍的窗子也同樣鎖死。
“嘶——”
戒子渾身一震,再度沖回了後堂,就見沈明枳跌倒在地上,面色蒼白毫無血色,而她秋香色的裙子上,隐隐洇出了一團深紅。
“阿姐!”
他已經沖出了幾步,可蓦地,他的腳步沉重如鐵,眼前景象也逐漸模糊,天旋地轉,景光黯淡,而伏在地上的沈明枳卻如同攬盡了華光,不,她就是此時的光,是一團正熊熊燃燒的光。
涸轍之鲋。
他已經混亂的大腦裡突然就浮現了這四個字,而充斥耳畔的全是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喘息。頭重腳輕,他終于站不住摔了下去——
眼前是一片漆黑,隻有遠方如同星子般的光亮,勾勒出一條崎岖小路。
沈明枳認得這條路,一邊是東宮的梅園,一邊是禦花園的蓮花池。暗夜寂靜,萬籁無聲,方才端午盛日的混亂遭遇似是上輩子的往事。
她一扭頭,耳畔隻剩下一聲“噗通”。
剛才她分明站在岸上,現在已經泡在水裡。五年歲久,湖水更加冰冷徹骨,喪親之痛更加貪婪。
她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