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盯着冬至懷中的瓶子看了好幾眼,又看了看那桃花枝,總覺得這股豔俗塵下裡透着說不出的怪異熟悉。
冬至朝沈明枳一禮:“參見公主。公主認得出這瓶子嗎?就是咱們府裡擺在大堂的那隻,公主您出降那年宮裡賜下的。”
沈明枳挑眉,看向郇寰。他的臉色似是比先前還要差了幾分,但一見沈明枳,眼角眉梢細微的變化霎時間歸于沉寂。
姜府管家親自挽了袖子,小心開了牆前立櫃的重鎖,指揮人從中取出了一人懷抱寬的檀木盒,再一一開了銅鎖,“郇侯,這些便是了。”
沈明枳随郇寰一并看去,盒子裡躺着的果然是與架子上風格迥異的禦賜瓷器。張揚華麗,鮮豔奪目,這些瓶瓶罐罐就是天潢貴胄的最佳縮影。
管家翻着簿冊:“這隻釉裡紅龍鳳紋雙貫耳直頸瓶,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之際,先帝禦賜的宮中之物。這隻粉彩山水翔蝠紋瓶是天元三十三年歲末宮宴,懿思太子所賜。這隻鬥彩花卉六方形三足瓷鼎是……”
“主子!是這瓶子!”剛放下懷中瓶的冬至指着那翔蝠紋瓶驚喜道,又連忙展開袖中稿紙呈給郇寰。
果然又是一模一樣。
沈明枳大為震撼,震撼之後,一股經年的森寒如同遊蛇吐信,慢慢纏繞上了她的腰肢頸項。是赝品也就罷了,仿冒的竟然還是天元年間的舊物。現在已經是升平二十三年了,因為聖上不喜,天元年間的這些舊物不是鎖在宮裡,就是藏在諸位宰輔的私邸秘閣裡,常年不見天日,沈明枳還未出宮前就不曾見過幾樣,尋常人更是無法想象。
郇寰重折起了手稿收入懷中,擡眼見不僅沈明枳冷肅,屋内所有人——姜世訓夫婦、姜二夫人、管家、小厮和被丢在門邊的蘇世傑,全都毛骨悚然地望着自己。
任誰都看得出此事的嚴重程度,怕是要命相抵才能勉強夠格。他們或許不知其中關鍵,隻以為與雙王黨争沾上了邊就是死路一條;而姜世訓,姜家的宗子宗嗣,不曾仕宦卻從姜老太爺處深谙宮闱朝廷裡的忌諱,經過了先前姜世琛與蘇世傑媾和事、堂侄墜樓溺亡事後,再經受了這樣幾近覆滅的刺激,支撐不住,差點翻倒。
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但隻要不說,那就能瞞于人心,随着節變歲移,悉知内情之人一個個駕鶴西去,那瞞于人心的舊事便也會随之葬入墳茔。姜家等的就是這樣的轉機。可現在,舊事重提隻在郇寰的一念之間,而置于他心中利益天平兩端的東西,直如泰山與鴻毛,根本經不起掂量!
蘇世傑已身在懸崖,正高興地在看姜家的笑話。若非顧忌于此,姜世訓幾乎又要向郇寰跪下來。
但此時郇寰心中想的,卻不是姜家的死活。能有這樣的收獲,着實令他乍驚乍喜,但驚喜過後,就是運籌帷幄時的緊繃與危險。
這件事容不得他錯一點。
一點也不行。
他讓胡全德查過,這些手稿最早也是升平年後所繪,而天元年間的器物名錄都留存于宮中内務府,前朝之錄久久塵封,聖上死令永不再用,能拿到這些名錄,在宮裡算得上“手眼通天”。
内務府裡也淨是魏王的人麼。
郇寰倒吸一口涼氣。
幸好,以後就不是了。
沈明枳的思路也走到了此處,她對上了郇寰的視線,兩個人都有種心意相通的錯覺。郇寰朝姜世訓道:“這些東西得收好了,可不能碎了。”
姜世訓蒼白着臉點頭。
“那便這樣吧。”郇寰轉身看向了門邊的蘇世傑,“還得勞煩姜家将蘇公子送回家。”
蘇世傑一愣,血紅的眼裡露出了不可置信,但旋即,他眼中流出了痛快得意的笑來。
郇寰厭惡地掃過蘇世傑,看向沈明枳:“那我們走吧?”
沈明枳蹙眉。
“畢竟今天的這些事情,是他們的家事。”
屋中衆人俱是一怔,眼裡全露出了蘇世傑那樣的不可置信。
沈明枳看向了重又托起瓶子的冬至,郇寰卻看向了哭得梨花帶雨的姜二夫人,“瓶子郇某就帶走了,二夫人應該沒有異議吧?”
姜大夫人扶着二夫人起身行禮:“聽憑大人處置。”
被堵住嘴的蘇世傑翻了一個白眼。
衆目睽睽下,郇寰隔着袖子牽起沈明枳的手,擡腳就往門外走去。姜世訓軟着腿腳跟了出去,一邁過門檻,就見右廂門口呆呆站着姜世琛,而姜世琛木楞楞的眼睛死死盯着冬至懷中的花瓶。
不,他應該是在看花。
姜世訓不知那裡來的力氣,朝右廂吼了一聲,立即就有姜家人跑出來把姜世琛拖了回去。
死人的臉也難看不過姜世訓的臉色,郇寰扶着沈明枳下樓,臨行偏頭看了姜世訓一眼,“驷不及舌亦驷馬難追,郇某說到做到。”
上車前是相敬如賓,上車後便又壁壘分明。郇寰正要琢磨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蓦地看見沈明枳雪白的腕子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痕。他腦中一空,連忙拉起她的手,褪上袖子,就見一柄玳瑁簪正貼着她的小臂,細長的幾道淺淺的血痕就是由簪尖與玳瑁邊沿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