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這才意識到手上的痕迹,下意識地抽回自己的手,取出了玳瑁簪捏在手中。她一擡眼就看見了郇寰黑沉的眼睛,覺出了自己行為中些微的疏離不妥,便将簪子遞到了郇寰仍然虛張着的掌心,“幫我戴上吧。”
“好。”
郇寰壓下那種異樣,拾起簪子,挪得離沈明枳又近了些,方才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捧住了沈明枳的鬓發,不假思索地将簪子插入了其中。她向來妝扮得很簡素,簪子戴在哪裡都别有留白的餘韻,不過郇寰心思微動,仰了身稍稍打量了幾眼,又重新抽出了簪子,“位置不好,我重新來戴。”
鼻尖萦繞着郇寰身上的氣息,沈明枳的神思也被郇寰的忽遠忽近拉得格外綿長。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鋪天蓋地都是彼此呼吸的時候,她本該想起一些隻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往事;可不知是不是南巡一趟,她在潛意識裡有意要去遺忘抑或者他們兩個本就沒有這麼多的往事,沈明枳隻想起了與郇寰毫不相幹的故太子夫婦。
初見梅問香,她就覺得這個嫂嫂了不得,一颦一笑行止有度,和大姐姐一樣都是天姿國色的牡丹花,跟太子長兄站在一起更是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就如幾個時辰前姜世琛夫婦。不過故太子夫婦之間沒有姜世琛與蘇世傑這樣的腌臜,他們人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人後淡漠疏離、楚河漢界,沈明枳苦思良久,大概隻能歸結于天性不合。
東宮與禦花園間有一條互相貫通的小道,包繞小道的就是一片梅花勝境,這便是東宮夫婦成婚之前,她的太子哥頂着朝臣雪片般的彈劾一力修建的梅園。
梅,梅花是也,梅家是也,梅問香是也。
那時候,他們的婚姻也曾是化隆城中的一段佳話。
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新帝,太子的孩子也就是新帝的孩子,是身擔宗廟大任的,是肩扛天下大計的。可成婚五年,他們膝下空空。
沈明枳聽皇後說過,太子妃曾經氣疾嚴重、傷了身體,于是太子妃主動提出要給東宮娶偏房納良娣,但誰也想不通,故太子居然那麼軸、無論如何也不點頭。沈明枳猜,是她的太子哥不想與心上人有隔膜。
可這就是隔膜,永遠的隔膜。
縱然佳偶天成,歲月磋磨,最後還是同道殊途了是麼?就如同姜世琛夫婦是麼?就如同外人眼中的她和郇寰是麼?
可他們從未同道,何談殊途?
“好了,很美。”
沈明枳回神,也不去回應郇寰的眼神,隻邊折起被他翻上去的袖子,邊問:“你與姜家有私交?”
“以前回京守制途經蘇州,蒙受姜老太爺的照拂——我家裡的爵位之争,殿下應該聽過吧?”
“略有耳聞吧。”
郇寰逐漸失焦的眼裡露出了回憶時的迷惘,“那年我剛好弱冠,正是刑部外放嶺南罔鄉縣的都事,幹的活與典史一般無二。我在南邊沒法回京,秋冬時候的生辰,時近年關,北邊京中也沒法來人,弱冠之禮便一推再推。其實不辦也沒什麼,我從小也不是規矩性子,也不愛講禮數,京中也不必來人、不必來信,來人來信就準沒好事。”
沈明枳微一皺眉,又聽郇寰繼續道:“然後果然就沒好事。老爺子不行了,給我二叔留了遺書要讓我襲他的爵,但我人在嶺南,一來沒法伺候湯藥,二來山長水遙音信斷絕,太夫人支身一人帶着郇翾、郇旒鬥不過侯府一大家子。然後,遺書捏在我二叔手裡,其他幾房也觊觎爵位已久,郇翾、郇旒一點點大,太夫人沒人幫襯,而我成年了是個障礙,他們便買了人來清理我。”
“那時候跟着我外放的除了冬至,還有一個人,叫石榴,他就折在了那裡,冬至命大,恰巧那天他幫我出去辦事,逃過一劫……”郇寰忽覺手背溫熱,低頭一看,原來是沈明枳。他抿去了不言之中無盡苦澀,揚了唇角,反客為主将沈明枳的手握在掌心。
“侯府中人一直沒有我的消息,翻了很久也找不到我的行蹤,或許是真心希望我已經死了,又或者怕夜長夢多、遲則生變,就改了老爺子的遺囑,上了奏疏,由我二叔襲爵。我也命大,後來一路北上逃到了蘇州,姜老太爺就是這時幫我回京的,不過那時已經是升平十七年了,塵埃落定,要奪爵也不容易,後來發了桃花汛,宮裡更沒功夫管世家的瑣事——”
說到“桃花汛”時,郇寰看向了沈明枳。
東宮太子就死在那個春天,随後太子妃和腹中尚未出生的皇孫一并罹難,當年的長平公主沈明枳就以“太子無後、臣妹守孝”的奏請替故太子守了三年的喪。
這是她的傷心處。
可沈明枳看向郇寰的眼裡是難得的清冽,“姜家有求于你。”
“是,也不是。”郇寰錯開目光,說起了更久遠的故事:“還記得方才姜府管家報的麼,那隻釉裡紅龍鳳紋雙貫耳直頸瓶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之際,先帝禦賜的宮中之物。”
沈明枳應了一聲。
“那時候的天元一朝正在新立東宮的紛亂裡,初春時先帝就定好了太子三師三少,老太爺姜必文就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太傅,所以先帝賜了禦用之物。懿思太子在翌年的歲末宮宴賜了蝠紋瓶以示恩寵,遭人眼紅。後來東宮輔臣阋牆,互相傾軋,結果沒鬥過,被排擠出京,老太爺脾氣又硬,一氣之下辭了工部尚書之職告老還鄉。沒想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姜家就躲過了這一劫。”
這些前朝往事沈明枳了解的不多,故太子與梅如故他們也很少提起,她隻知道那時候的聖上還是兖王,自聖上十四歲受封兖王年少就藩起,哪怕他平了南海道又定了西北塞,哪怕他戰功卓著、一呼百應,他一直隻是兖王。
他離儲君之位最近的一次,大抵就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
但他的生母韋後是天元朝第二位母儀天下的皇後,在生魯國長公主時不幸去世,随後先帝又娶了韋氏一女為繼後,可聖上在這位姨母手下卻沒讨到好日子過。懿思太子是繼後的兒子,聖上有多記恨繼後就有多記恨懿思太子,有多麼記恨懿思太子大概就會有多麼記恨先帝,自然而然地,懿思太子的輔臣沒有好果子吃,天元朝的舊物聖上一個也不想看見。
這就顯出那群仿冒之人的“聰明之處”了:天元朝的賜物,朝中老臣家中大多藏有幾件,但他們就是死也絕對不敢讓這些東西重見天日的,輕易損毀還會招緻旁人攻讦,故而仿制這些東西是最安全不過了。
但誰也沒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仿冒天元賜物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而碰了升平一朝的貢品,那就是自尋死路。
郇寰喟然歎道:“升平一朝,姜家沒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