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山,一片珊瑚灼海,将雙塔寺的佛殿雲堂捧成了紙上聖境、人間天堂。甯晨铎由小沙彌引着拐入了後院僻靜的一排寮房,他朝小沙彌道謝,循着琴音叩響了其中一間的門闆。琴聲斷而腳步響,房門一開,甯晨铎就見朱遺溫盤坐于屋中的禅床上,剛從琴上擡頭,一邊甯玉塵翻着譜子的手一頓,語氣不是那麼和善:“沒聽見在正彈到精妙處嗎?不會在門外等上一等?外頭的風有這麼冷?”
甯晨铎進門朝朱遺溫一禮,并不理會甯玉塵的譏諷,徑直走向禅床,将懷裡包得精心的曲譜書卷遞了過去,“先生請看,這是不是遺思公子的舊物。”
朱遺溫雙手接過,小心翻了翻,既錯愕又驚喜地擡頭望向甯晨铎,“正是家兄筆迹,甯公子從何得來?”
甯晨铎放心地笑了,自己找了一張闆凳坐下,接過侍女沏上的熱茶,“禁中樂府。”
甯玉塵一把合上譜子,神情嚴肅:“是公主給你的。”
甯晨铎端着茶杯的手一頓,朱遺溫也看了過來。他也不管茶還是燙的,一口氣飲完,隻覺得身子重新暖了起來,方才放下了溫熱的茶杯,“是。”
甯玉塵的聲音冰冰涼,卻比不過甯晨铎聽到她的話語後的心涼:“甯七,你這是打算乘虛而入。”
朱遺溫被這話吓得木楞原地,甯晨铎瞥了一眼朱遺溫想要回避的臉色,看向甯玉塵:“這些話回去再說。”
甯玉塵追逼:“你居然沒有否認!”
“不是這樣的……”
朱遺溫剛要起身,甯玉塵仍盯着甯晨铎越來越紅的一張臉,出聲阻止:“祝先生不用回避,你遲早都會知道——甯七,此非君子所為。”
越忙着要解釋,舌頭就越像打了結,隻是一會兒的功夫,甯晨铎的額角就滲出了細密的汗,朱遺溫歎了一口氣,甯玉塵鮮見地纡尊降貴給他倒了一杯已經有些涼了的茶:“你不會這麼做,可你有這個心。還掩飾什麼,你每天從書院回來就捧着那把琴看,别人是‘醉裡挑燈看劍’,傷的是金戈鐵馬的往事山河,你呢,你在傷心些什麼——祝先生,你現在知道羊左之琴究竟是誰慨然相贈的了。”
朱遺溫隻覺得手中舊書如火中之栗,實在燙手。
甯晨铎被舊情新火反複拉扯,有些生氣了:“甯玉塵,未知全貌不要置評,延請祝先生、尋遺思公子手稿,這些都是公主的意思,她不便出面,就托我轉交,僅此而已。”
甯玉塵冷笑:“僅此而已?是,她想要的是‘羊左之交’,你是羊角哀,她是左伯桃,所以她找你是坦蕩,是僅此而已,可你想的是吹箫引鳳、攀桂乘龍。彈琴談情,甯七,你不要會錯了她的意。”
甯晨铎将杯中冷茶再度飲盡,隻覺得一路向下,他整個人都随着這股寒意蜷縮了起來。他霍然起身,朝朱遺溫拜道:“是,瞞了先生許久,還望先生見諒。公主她身份特殊,近來身體不适,所以久久不能相見。她……她不是公卿王侯,也曾癡琴醉琴極其懂琴,祝先生答應相見的話可還作數?”
朱遺溫看向了别過臉兀自生氣的甯玉塵,無奈歎氣,起身回禮:“當然算數。”
甯晨铎心裡的石頭落地,表情略微松動,再施一禮就要告退,剛走到門邊,就見甯玉塵翻着手邊曲譜巋然不動,不由得住足,“天黑了,阿姐不回去嗎?今日再不去回去,母親就要親自來抓人了。”
“你管好自己吧,我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甯晨铎不再多說,再朝朱遺溫施禮,旋即推門而出。他走了不過幾十步都快出後院了,心覺不對,趕忙折返回去。他本想敲門的,可鬼使神差地,他輕輕一推,門開了,就見朱遺溫與甯玉塵并肩坐在一處,共同看着桌上攤開的曲譜,都是聚精會神的模樣,可甯玉塵的手卻壓在朱遺溫翻頁的手上,緊緊相貼,久久不動。
侍女背對着他們在門旁的小火爐上煎茶,突然見甯晨铎推門回來了,不由得驚叫一聲,狀似讀曲實則神遊天外的兩個人瞬間回神,各自抽回了手。
讀個譜子尚且如此,若真彈着琴不知得成什麼樣子。
“甯玉塵!”甯晨铎頭一次這麼大聲地說話,就是沖她發火。
甯玉塵騰地一下從闆凳上站起,直白地迎上甯晨铎的雙目,倒是朱遺溫,愧疚地垂下了頭。
“你們在做什麼?”甯晨铎實在不能向朱遺溫發火,隻能責問甯玉塵:“原來你說不用回避,是這個意思。”
甯玉塵坦然,也很硬氣:“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也就是你理解的這樣。”
“他是外男!你和他……”
“對,我就是喜歡他。”
甯晨铎瞳孔巨震,難以置信地看看朱遺溫又不敢相信地看看甯玉塵。
“我甯玉塵這輩子除了喜歡琴,從沒對别的東西别的人上過心——”她側過身看向緩緩擡起頭的朱遺溫,“他是頭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所以——”甯玉塵重新直視兀自震驚得回不過神的甯晨铎,“所以我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也不離開。”
“可是父親母親他們絕對不會同意你們成親的!”
“誰說就要成親?”
聞言,甯晨铎如遭雷劈,看向甯玉塵的眼神裡多了一種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仰望,可當他看向了被甯玉塵剖心告白撥弄得心緒不定、四海潮生的朱遺溫時,他的眼裡便是山重海深的譴責。
“你們要私奔?”
“何須說得這麼難聽……”
“此非君子所為!”甯晨铎是真的動怒了,“你就算不想想家裡,不想想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還有族中尚未出嫁的堂姐堂妹,你也要想想你自己!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可以超凡出世不要門第,可你想過将來嗎?無名無分,真要和家族決裂,你們以後怎麼度日?你們的孩子呢?孩子的将來呢?你們一輩子就靠‘琴’活命嗎?”
見甯玉塵說不動,甯晨铎沖向了朱遺溫:“我姐姐從小是金尊玉貴養大的,皇都裡的诰命夫人、中宮的皇後娘娘,哪一個不說她是天上仙女轉世下凡。先生琴技是好,琴意也通,與令兄一樣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可是先生,我姐姐和那些樂伶不一樣,浪迹江湖、漂泊天涯的日子她如何過得了?她嘴上說着不在乎什麼名節名聲,可她從小就是被捧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