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晨铎心一沉,強行穩住聲調:“是……畢竟是……禮數有隔,臣不敢有所逾越。”
“什麼禮數?”
甯晨铎一噎,有些怔愣地低頭看向沈明枳和煦的笑容。
“你現在在菁明書院,跟着危老先生研習經典、鑽研國程章禮,比禮部或者是宗人府的那些隻會掉書袋的儒生更有見識,你說,這是什麼禮數?”
甯晨铎垂下眼簾。
“甯七,從小到大,你我是因為虛禮才志同道合的嗎?現在我已成婚,難道就要因為虛禮而分道揚镳嗎?等你也有了妻子,那我們就要徹底陌路了嗎?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們男女有别、身份不同嗎?”
“不……不是,不會的……”他擡起雙眼,說不清裡面蓄滿的都是什麼傷楚、什麼可惜、還有什麼奢望,他望着沈明枳堅定地說道:“絕對不是這樣的。”
沈明枳坦然回視他的目光:“可你也還覺得,就是有些虛禮不得不去講,就是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是麼?”
他咬牙,兩腮發緊,喉頭滾動,可愣是一個字也不敢說,雙眸裡也充盈着說不出、不能說的痛苦,終于,他似是無法承受這樣的赤忱、這樣的熱烈、這樣的狠絕,卻又想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地去迎接這場暴風驟雨,他錯開的視線重又回到了沈明枳的眉頭眼角。
“甯七,我嫁人了,封号變了,也不在宮裡了,可沈明枳是我、鹇兒是我、長平是我、兖國也是我——”沈明枳站住腳步,輕笑時終于沒了先前的松快從容,“是,郇海山的妻子是我,他孩子的母親也是我,可你的朋友便已經不是我了嗎?”
“不……不是……是……你是!”
沈明枳彎起唇角,可這一分笑裡卻摻雜着千千萬萬分說不盡的遺憾,她側過身,放眼望向高牆外的瑟瑟秋光,“早過了中秋節,這幾句詩用得不恰當,又很恰當,你聽過的: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甯晨铎終于又笑了。他也想到了這幾句詩,可他永遠也沒法像沈明枳這樣坦誠瓠落,就像恩師說的那樣,他心中雜着千頭萬緒,意沉如海,君子不能虛言妄語,這般光明磊落、又坦坦蕩蕩的話,他不敢說。所以和沈明枳比起來,他永遠不夠果斷,永遠也拿不下決斷。
“甯七。”沈明枳深深呼吸了一口山中清氣,仿若五髒六腑的污濁都被這一口氣蕩滌幹淨,她的心堂也灑掃幹淨、重新亮了起來,“在音律上你是有天賦的,名琴落塵、其音不揚,是乃可惜。‘羊左’之琴,不過我途徑杭州,巧遇所購,雖千金,怎能抵你多年求索、四處打聽、給我送來這兩部書?與你比起來,我的禮才輕了,可共勉之意,你最是通透,定當明白。”
庭下無風而林葉自飒飒,甯晨铎看見了沈明枳常年枯沉深淵似的眼裡點起了光亮,他便松開了緊攥着自己的心房的那隻手,想幫她遮去這塵土肆虐的西北秋風,不讓那暌違了多少日月的光亮被風無情吹滅。
可耳畔響起了足音,沈明枳收斂了眼中笑意,退開一步朝自己又是一禮,語調無波無瀾一如往常,“甯七,我該回去了。祝先生隐姓埋名,孤身一人上京隻為尋得遺思公子舊物,皇都居,大不易,我多有不便之處,隻能勞你代為關照他了。”
可她還叫自己“甯七”。
甯晨铎抱手長揖。
沈明枳回了栖凰山莊,休息了少頃,剛迫不及待地翻了幾頁《三邊圖志》,夜幕濃稠,本該在外頭和辛莘一起徹夜厮混的臨川,居然踩着二更的尾巴罵罵咧咧地回來了,“哎,都是些什麼浮浪子弟!姿色平平還沒有自知之明,體若如雞偏偏還要逞強逞能。诶,你怎麼還沒休息?在等我?”
沈明枳輕哼一聲,仍兀自沉迷書中不予理睬,忽聽臨川道:“哎,聽說窦老将軍就在這幾天了,你說我們要不要趕緊準備起來?”
“準備什麼?”
臨川酸溜溜地抱怨:“你看,我隻有說和窦宙有關的事情,你才會理我!”
“你隻要說正事,我都會理你。”
臨川癟癟嘴,“我們是不是也要準備路祭了?哪怕我們和窦晴柔他們、趙王一派沒有深交反有大仇,面子還是得做一做的。”
“是你,要做面子的人隻是你。且人家都沒準備呢,你個外人着急什麼。”
臨川見她兩隻眼還黏在書上,打算活絡活絡氣氛,便小聲嘀咕起來:“這不是,我好久沒見着窦家的那個小子了麼。”
一息。
兩息。
三息。
沈明枳一把合起書,給了臨川一個爆栗,“你惦記着誰呢?嗯?窦宇?活膩了?”
臨川捂住額頭大叫:“你怎麼這麼兇!”
沈明枳冷笑:“我不兇一點,不管得嚴一點,你就又要去丢人現眼了。”
“這又怎麼丢人現眼了!他上次還多看了我一眼呢,這叫郎有情妾有意的,天作之合!”
“哪一次?你倒是給我說說,他哪一次多瞧了你一眼?還郎情妾意呢,你和我介紹你那個林小郎時也是這麼說的。”
“不一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别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中那個姓林的?上三衛得罪兩個,你不想過日子了。”
被沈明枳說破,臨川頓時萎靡,“好好好,我這不逗你玩的嘛,窦宇那種刺頭兒,說一句能怼你十句,脾氣比淩雲重還不如呢,我才瞧不上呢。”
“長榮和張四郎什麼時候辦喜事?”沈明枳暫時放過她。
臨川笑得譏诮:“笑死人了,他們也敢辦喜事?”
“辦不辦,你這個月老都得随份子。”
臨川很氣憤:“這是什麼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