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她轉身,卻不察腳下一個踉跄,若不是月珰的攙扶,她就要摔落在塵土中。沈明枳有些狼狽扶上自己的太陽穴,指尖正用力平抑腦中混亂,眼前天旋地轉裡,迎面婀娜而來了一個女子。
嬌花照影,這是青澀與成熟交織混落成的一個花般的女子。她漂亮,是沈明枳一見就挪不開眼的漂亮,是鮮活靈動的、流水般淙淙不滅的漂亮,是沾染了塵土卻不落俗豔的漂亮,是全然不同于自己、第二個天地般的漂亮。望見她,沈明枳就想起了南巡驚險裡的安甯,就聯想起秋水畔采蓮越女,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钏,摘花花似面,芳心共絲亂。
這般的漂亮,着實讓人生不出恨意,仿佛見了她一面,這秦滅六國的不世之仇也能淡忘。沈明枳對于美向來就有無限寬容,可她不是所有人的靈丹妙藥,沈明枳一見了她,這個之于尋常女子來說順風順水了一輩子的人,就知道了什麼叫作嫉妒,什麼叫作摻雜了恨意的羨慕。
好色是烙在每個人骨子裡的惡性,聖上是說一不二的九五至尊,要個小小的醫婆何其容易;寇妃善妒,哪怕前路坎坷好歹大權在握,斷送青春紅顔亦不過是上位者碾死一隻螞蟻。單單說一個人就夠恐怖了,說起由一群扭曲的人、無處發洩的人、不得自由的人組成的宮闱就更聳人了,熬幹瓶中的水、蒸透心中的善、最後撕扯得面目可憎,這是巍巍宮禁最拿手、最得意的傑作。
如果她沈明枳是男子,她就不會舍得把她送上死路,千鈞的重壓又如何,不論如何也要把她圈在、鎖在、藏在自己身邊。西北的風沙、東北的霜雪、嶺南的煙瘴、遠海的荒涼,為了心上人,喬緻用受得,她亦受得,郇寰如何受不得?
郇寰,你怎麼敢的,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民婦參見兖國公主。”
沈明枳回神。
她不是奴,也不是婢。
沈明枳眼看着她恭恭敬敬屈身,向自己行禮,看着她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嚣,每一滴血都已沸騰。在後廷這個地方,想要不動聲色地折磨一個人有成千上萬種方法,譬如,現在不說“平身”,就能讓這樣美的軀體在極度緊繃的姿态之下幾近崩潰。
“起來吧。”
“謝公主。”
“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肖娘子吧。”
“公主謬贊,民婦不敢當。”
“這有什麼好謙虛的,歲末宮宴上梁國崴了腳,你給她看的,她誇你——你怎麼認識我?”
“兖國公主榮寵誰人不知。”
沈明枳輕笑,“肖娘子閨名為何?本宮有些好奇。”
“民婦肖霄。”
沈明枳顯出怅然,“潇潇暮雨灑江天。”
蘇霄搖頭:“是‘自有雲霄萬裡高’的霄。”
“名字不錯。”
她叫蘇霄,他叫郇寰,的确是好名字。
蘇霄斂颌不語。
“怎麼肯入宮?家裡人呢?”
“太醫院醫典荟萃、人才齊聚,是民婦最渴望的所在,亦是吾夫所願。”
“志同道合向來難得,你們怎麼認識的?”
“有人為難他,命懸一線,我遇見了……”
那是一隻被拔去所有羽毛的鸢鳥,從雲端之上摔到了泥地裡,沒了驕傲、沒了倚仗,面朝青天而背抵黃土,被迫仰望。他是個驕傲的人,驕傲的人也會流血,流淚不必多說,就算心事橫流也不見外。患難之際,最可生真情。
“現在呢?”
“自家鄉奔往化隆,路遇盜賊,他走散了。”
沈明枳微一欠身,撫平泛皺的袖口:“本宮失言了——月珰,我們走吧。”
與蘇霄别過,月珰看了眼被甩在身後的啟福門,“殿下不從啟福門走嗎?”
“去禦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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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到禦書房附近,沈明枳就見空曠開闊的東直門内廣場上散了不少青袍繡鹭鸶的六品官,三三兩兩地往東直門外走。她猛然想起每月十五,是聖上的家宴,亦是六科會揖,這群六科給事中應該才從内閣出來。
她來得不是時候。
六科給事中按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都要到内閣與輔臣作揖見面,互相通氣。六科一向不隸屬于任何衙門,一出東直門就可見他們的公署,比五部三司更靠近機樞要地。他們直接向聖上負責,手掌參政議政、監察彈劾的重權,雖隻是六品官,但就是戚畹權貴、三公九卿,與之見面也要行拱手禮。
現在的内閣凋敝,次輔郭明修掌着工部,卻不敢多管内閣裡的閑事,六科會揖實則揖的就是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