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喚來了侍候于禦書房外的内監,勞他找到了龐大總管。
“呀,公主殿下怎麼在這裡?郇侯沒陪着殿下回府嗎?”
沈明枳微笑:“我自己走了走,想着父皇心氣郁結,放心不下,就想來看看,不過,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龐大總管笑得見牙不見眼:“哪裡話,聖上方才還念着殿下怎麼不來開解,是不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心裡記不得他這個父親了。”
月珰掩唇笑了。
“方才我看見六科的言官出宮,才想起今天是會揖的大日子,國事為要,父皇心系天下,應當是沒空見兒臣了,那就請龐大總管向父皇帶幾句話吧。”
“殿下盡管說。”
沈明枳歎息:“娘娘這一去,坤甯就空了,我見錢、方、盧三位嬷嬷枯守在紫微宮,人都憔悴了,便想向父皇求個恩典,讓兒臣将她們接過去,為她們榮養送終。”
皇後身邊共有三個上了年紀的老嬷嬷,其中這位盧嬷嬷是龐大總管的對食。皇後薨逝,這三位嬷嬷就在紫微宮守着皇後的吉壤,沒有聖上發話,大概一輩子也出不來。錢、方兩位嬷嬷願不願走她不知道,但這位盧嬷嬷一定會出紫微宮,這樣便能與龐大總管朝夕相對,沈明枳向來知恩圖報,撈她一把并不困難。
果然,龐大總管的聲音裡多了激動:“殿下有這個心,聖上必然欣慰。”
沈明枳一笑:“三位嬷嬷侍奉娘娘多年,勞苦功高,身上也落下不少傷痛,大總管也知道,男大夫看病還是多有不便,故而兒臣想求父皇撥一名醫婆來。”
龐大總管認可地點頭:“殿下有看上哪位?”
“我聽梁國說,太醫院有一名肖娘子,可稱聖手,若能得肖娘子,那真是兒臣和三位嬷嬷的福氣。”
當晚,郇寰窩着一肚子火從趙王府回來,正收斂着心中不悅,打算找沈明枳商量一下明後幾天回侯府處理郇三娘的婚事,一邁進她的院子,就見她坐在廊下煮茶,搖着蒲扇盯着火,與身邊站着的兩位年輕婦人談笑晏晏。
郇寰一愣,一眼就看見站在立桌前推着銅碾壓着藥材粉末的那個身材出挑的女子,居然是蘇霄。這種吃驚隻是一彈指的功夫就化為平靜,他故作遲疑地走過去,笑着在沈明枳眼前站定,彎下身從她手裡拿過蒲扇,“殿下怎麼親自動手?”
沈明枳搭上郇寰遞來的手站起,“王府留你晚飯了嗎?”
“嗯,吃過了。”郇寰一掀衣擺,在沈明枳的胡床上坐了下來,替她看着爐中火。沈明枳走到立桌旁的八仙椅上坐下,“月珰她們去收拾屋子了,聖上已經派人去紫微宮接三位嬷嬷了,這兩位太醫院的醫婆娘子就是聖上撥來照看她們的——簡單見個禮吧。”
郇寰還不知道這些,他順着沈明枳的話頭,第一次正式地打量起與蘇霄并肩的那名醫婆,這名醫婆先蘇霄一步放下手中的玉杵,朝郇寰蹲身福禮:“民婦孫芝見過郇侯。”
郇寰擺手,在蘇霄行禮前開口:“既然是殿下的人,這裡又是公主府,便按公主府的規矩。”
蘇霄斂衽:“民婦肖霄參見驸馬。”
沈明枳越過蘇霄窈窕的背影,看向坐在爐前的郇寰,郇寰也越過蘇霄看了過來,四目對視,他似要說些什麼,正此時爐子上的茶壺尖叫起來,他連忙裹了抹布将茶壺挑離了火焰,又提着茶壺站起,走向立桌,“都下去吧。”
等蘇霄和孫芝走沒了影,廊下更無半點人聲蟲語,郇寰才将新沏好的茶推到沈明枳手邊,“三位嬷嬷是明日幾時來?”
“傍晚吧,盧嬷嬷不來,自請看守坤甯宮。”
“好。”
“你是要說回侯府的事嗎?”
“對,俞家那裡大緻妥帖了,要開始走六禮,你我身上有孝,但太夫人體弱,場面還得來撐。這些事,等嬷嬷們安頓好了也不遲。”
“好。”
兩人無話,郇寰飲完杯中茶,噓寒問暖後便告辭,心事重重地回了書房。這不能怪他心思重,太醫院那麼多醫婆,聖上為什麼偏偏送來了資曆最淺的蘇霄?她是方太醫的愛徒,醫術高超更出類拔萃,可就算盲選,有方太醫的挽留偏袒,這種無異于流放的差事怎麼也不該落到她的頭上。
郇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蘇霄的身世本就敏感。現在成了肖霄,他自負沈明枳的暗衛本領通天也查不出肖霄這個假身份裡的蛛絲馬迹,但江南道的那個蘇霄不一樣,在蘇州的時候,沈明枳或許就從姜家一宴的閑話裡聽說了蘇霄的存在,她是個機敏過人的,将四處打聽來的事迹稍稍拼湊就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他自诩自己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從不會小看了任何人、任何事。蘇霄入了兖國公主府,絕對不是陰錯陽差,平靜的日子驟然破滅也絕對不是偶然為之。
郇寰心中不定,寇妃攫取了中宮大權卻鬧了這麼一出,他隐約覺得皇後的突然暴斃與宮裡的腌臜脫不了幹系。他沒有證據,但他能往最壞的地步姑且假定,長甯和親刺激到了寇妃,寇妃害了皇後。可這些事與蘇霄有什麼關系?她是幫兇嗎?還是主謀嗎?
可如果沈明枳找上蘇霄不是因為皇後之死、後廷之事。
郇寰從案卷之上擡眼。
他不敢這麼去想,沈明枳恐怕要對付自己。
天家的驸馬不好當。建元初年有個驸馬納妾,結果被公主一劍捅死了。公主是皇親,驸馬是外人,結果自然是公主逍遙寡居,驸馬全家下獄。升平元年聖上登基,料理好朝中紛争,騰出手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屠了魯國長公主的驸馬呂颦調的全族。抛去諸多政治因素,這就也不難看出,驸馬納妾是對皇家的羞辱,而聖上最重顔面、最不心慈手軟。當然,并不是所有納妾的驸馬都下場慘淡,但公主賢惠,對夫婿的花柳情事視若無睹,大多是子嗣緣故,且這種小妾睡也睡得戰戰兢兢。
郇寰心知肚明,自己絕對沒有這種好運。他身上事多,如果後院起火,沈明枳還沒出手,魏王等早借題發揮把他給撕了。不過他自問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沈明枳的事情,但他知道人言可畏。即便他和蘇霄之間什麼都沒有,這種事情難道需要捉奸在床才能闆上釘釘?衆口铄金,積毀銷骨。更何況,他費力給蘇霄重辦戶籍,又在太醫院謀了差事,這是闆上釘釘的鐵證,東窗事發,憑“包庇”二字就能要了他的命。
郇寰推開眼前攤滿了的卷宗。
他什麼也看不進去。
沈明枳會想過對付趙王一家,這是他們活該,可她會想對付自己嗎?
郇寰心裡已有了答案。
因為他是趙王身邊的一條好狗。
口含天憲卻奊诟無節,說瞞天昧地話,做殺人放火事,不能俯察民意,不能除官場惡蠹,不能弘遠大之規,明知不可為而盡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