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音落在了變徵,如同玉瓶傾倒、銅鏡迸裂,牆頭的一對白羽鹁鴿驟然驚起,撲棱棱飛入密叢。樹冠驚搖不已,在“咕咕”幾聲鴿鳴裡緩緩恢複平靜。瞬息,飒飒的風粒如雨點子般打了上去,一撒就是一片蕭蕭樹啼。
郇寰偏頭,擡手遮去攜沙奔襲而來的穿石風,在風聲漸熄時朝寇一爵道喜:“要恭喜寇郎中了,聖上登基後發了不少丹書鐵券,但隻封了兩家爵位,一個宣平侯羅家,一個就是永定侯滕家,羅家是早就跟定魏王的,寇郎中能拿下永定侯世子滕文彪的親姐姐,這可為王府立下了大功。”
寇一爵皮笑肉不笑:“這點功勞和郇侯尚主相比,便不值一提了吧?”
郇寰倒不否認。看來沒娶到沈明枳在他心裡造成的打擊,不亞于處處相親而次次铩羽,畢竟天下的貴女千千萬,公主也有不少,但像沈明枳這樣受寵的是獨一個難尋得。不過,就算是甯晨铎尚主乃至于那個樓複得意,寇一爵都未必會這樣在意,但誰讓最後又壓他一頭的人是他郇寰。
撂下這些雜念,郇寰嚴肅道:“禦史的奏疏一入宮,聖上強迫鄭藩虢告老的旨意就下來了,雖然沒有追究‘以狄養兵’,擺明了是在平息事态,但鄭藩虢下台,但荥陽鄭氏居然還能悶聲不吭,像是認栽了,這讓人很不放心,也不知道他們背地裡在謀劃什麼。你那裡有什麼消息嗎?”
寇一爵也收起戲谑心思,“他們自然不會甘心,這幾天都不見動作确實很不尋常,但我早派人盯着了,鄭藩虢就一直呆在老宅裡閉門不出,除了卸職那天蘇德惜的嶽父雲寶良特意去看過他,其他人都拒不相見。而雲寶良他們一家都是千年王八,當烏龜當習慣了的,這種抄家滅門的買賣他們是絕對不會摻和的,至于他幹嘛去慰問鄭藩虢,大概是同病相憐吧。當年雲家也勢大,聖上好歹給了他一個兵馬司指揮使的位子榮養,鄭藩虢卻是一撸到底徹底成了白身,他得同情曾經的同袍,也未嘗不在沾沾自喜。”
聽見蘇憫的名字,郇寰心裡又打起鼓,但就如寇一爵所說,他們或有賊心但沒賊膽,抑或是連賊心也不敢有,他不需過于擔心。但一個蘇憫從來都不是讓他擔心的全部,郇寰尋思道:“你有無聽說過,義律王和鄭氏有其他的來往?”
寇一爵警惕:“你聽見什麼風聲了?”
郇寰搖頭:“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可聖上為何不追究‘以狄養兵’的重罪?現在人情物議沸沸揚揚,雖然是責令,但面子上鄭藩虢這叫‘引咎辭職’,聖上還下了诏書做了個挽留模樣,根本就沒把荥陽鄭氏當成罪臣。”
寇一爵立即明白了郇寰的意思:“你問的是鄭藩虢親自栽培的接班人鄭弛孺吧?他的确和呼延炳十分熱絡,呼延炳在京時不少日子就是跟他混的。也是,他此次擔任校尉随陸微護送和親公主出關,然後就戍守邊關等着三年輪換,雖然隻是個校尉,鄭藩虢多年前就被調去了東北,可鄭家在當地埋下的人脈十分深厚,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如果要對朝廷不利,也并非不可。”
他們兩個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不過我聽說,聖上早派了錦麟衛随使臣一同北上,想來心中早有謀算,我們兩個書生要指點江山,真是為難。”寇一爵一哂,忽記起一事,“對了,齊侯他們慣例會在落水山莊給方台使節接風,上回你正好南下沒趕上,這次你來不來?或許能從他們口中挖出一點西北的時局。”
郇寰擰眉,壓低嗓音:“私下給外藩使節接風?魏王才吃了鄭家這個大虧,正愁着沒地方挑事,齊侯這麼做豈不會落人口舌?”
寇一爵聳肩:“這我們就管不着了,他們也知道此事不光彩,自然千百個小心,我們便不必替他們操什勞子的心了。這麼聽來,你不去了?”
郇寰不語。
“也是,我們去了能幹嘛,看着他們粗人把酒言歡說戰場上的交情?還是陪他們尋歡作樂談皮肉上的感悟?有辱斯文。”
“寇郎中消息靈通,對鄭弛孺了解多少?”
寇一爵笑:“郇尚書不妨先說說你的了解?”
郇寰略一回憶,“聽說他好色。”
寇一爵揚眉大笑:“食色,性也!何況他們從軍的,這方面再風流些也稀松平常,若是他在邊關幾年不進私窯還‘守身如玉’的,我倒要懷疑他身有隐疾了。”
郇寰蹙眉:“照你這麼說,外頭的流言都是污蔑了。”
“倒也不是。”寇一爵擡手搭在鼻唇之間,佯裝咳嗽,低聲笑道:“建安三曹家風特别,尤好人妻,這鄭家的門風也是奇葩,尤愛姐妹。”
郇寰挑眉。
一見郇寰這幅反應,寇一爵就知道他會錯意了,環顧四周見人來人往,清了清嗓子,便隻能無聲唇語:“亂//倫。”
郇寰一驚,一種幾乎是本能的惡心泛了上來。
等來往過路的人都走出三尺遠,他們已經到了竹林深處,寇一爵這才又道:“跟他‘兄妹媾和’的還不是一般的堂姐堂妹,是和他同母所生的親妹妹,還是韋不決的大姨姐!不然鄭藩虢會因為他‘好色’而動家法?發這麼大的火?鬧得人盡皆知他這個繼承人是個見了女人就走不動道的?他隻能用這個法子将事情壓下去,不然鄭氏就要淪為門閥的笑柄、鄭弛孺的官位保不住、和韋家的聯姻也要泡湯!”
聽了一會兒,郇寰找回自己的聲音淡淡道:“那他的膽子可——真大。”
“可不是?幸虧西北用兵,聖上不得不捧着鄭家,又幸虧他家裡姐姐妹妹的一籮筐,鄭家來得及換新娘,韋家也同意,畢竟又不是非誰不可,一樁婚不過兩家結盟的紐帶,誰會在乎這個?”
“韋不決。”
寇一爵一愣,摩挲起下巴,“這倒是。韋家不在乎,可娶妻的是他韋不決,鄭弛孺此舉無疑是羞辱了他……”分析着,寇一爵回過味來了,“有道理,這就是一顆果子爛一筐的道理!公然拿他夫人的名節說事不僅不能離間他,還會惹惱他,但以此收拾鄭弛孺便容易簡單得多。妙啊!聖上在西北的隐憂,居然就這麼解了。”
郇寰不再說話,聽着寇一爵的這些喃喃自語,隔着稀疏的幾株翠竹,看着不遠處熱火朝天的玩鬧。這是化隆城裡公子哥們最愛舉辦的“雅集”,說是雅集,卻無有一處不俗不可耐,能吟詩作對說上幾句的已經難得,多見的就是而今這副場面,鬥雞走狗、賭博打球,甚至于帶了幾個風塵女子,躲在一旁臨時搭起的竹蓬下親熱。
不過今天的雅集沒有這樣光天化日的傷風敗俗,中間幾個少年郎正圍在一起賭錢,鬧哄哄的,就如那夜滕文彪做生辰時一樣,直要翻上天去。
寇一爵眼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箭靶子邊上喝酒的樓複,“喲,樓二公子居然也願意出席這樣鄙陋的雅集,活久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