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梅如故咬緊牙關,隻聽得自己的肌肉骨骼都在這空蕩寂寥卻又喧阗吵鬧的禦書房掙紮尖叫。
“是好孩子。”
梅如故遏制不住心中那把無名業火,奔騰宛若天上河的憤恨也要決堤。可他得忍,忍住自己操刀染血、将全家都拉入阿鼻地獄的沖動,忍住自己在這修羅人間縱火自焚同歸于盡的沖動。
“是我大楚要當聖人的好孩子。”
梅如故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在自己投下的陰影裡慢慢褪去。
“所以,你要好好保重,你要長長久久繼承父輩的遺志,活下去!”
走出禦書房時,梅如故隻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他方才是如何回的?是說“微臣遵旨”還是“如故遵命”?他記不得了。
這來自幽冥煉獄的一道天光,總是珍惜得可怕,他自己向來是錢如流米落也不知道撈一把存身上以備荒年的,除了錢,這些年來更沒其他什麼值得他如此過分珍惜的東西,可今天這道光很特殊,直讓他兩眼發黑、天旋地轉、直想就此長眠此間永不複醒。可光也嫌棄他身上的死人味,憑空變出了這萬裡長空中的第一縷雲,吝惜地将光芒全收斂了回去。
他便隻能站在這濕冷的陰影裡。
梅如故從内閣出來,路過建業閣,走上了東直門廣場,跨出了東直門,一路陰霾,卻見這鄙吝的天爺舀了一整瓢華光,全淋在了沈明枳身上。他記得這丫頭小時候愛跑出去玩,成天在大太陽底下瘋,自己還說她黑來着。可現在的她已經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覺得心酸,可心裡蓦然又炸出一朵花,盛放在這蕭索的秋天。
“你怎麼入宮了?”
“臣梅心參見公主。”
沈明枳愣了一瞬,這才尴尬地收回了喉嚨口的問候,随梅如故裝模做樣一番。眼見他遠離了東直門,沈明枳扭頭追了上去,“梅大人稍等。”
“公主有何吩咐?”
沈明枳壓低聲音咬牙威脅:“跟我裝什麼裝?”
梅如故輕笑,擡擡下巴指向東直門甬道旁的高牆,“前面是六科廊,再前面是大理寺和刑部。”
沈明枳隻能放他離開。
看着梅如故遠去,沈明枳望着東直門出了幾個彈指的神,當即轉身追了過去,可她追得越快,梅如故走得也越快,等他們一路飙出了啟明門,梅如故這才猛然停住,抱臂轉身,笑盈盈看着沈明枳滿臉是汗,“咦,公主怎麼跑到啟明門外了?不是入宮嗎?”
沈明枳抹了一把汗,沒好氣地湊上去低聲呵斥:“你跑什麼跑?”
“臣沒跑啊,臣是用走的,畢竟腿長,沒辦法。”
沈明枳瞪他一眼:“就幾句話的功夫,你躲得可真快!當初你跟我說什麼,要什麼跟郇海山好好過不要想什麼有的沒的,得了,現在沾上了麻煩,梅大人就這麼着急撇幹淨了?”
梅如故哈哈笑了:“這不是為公主的名聲着想嗎?讓郇驸馬看見他的公主和我這個外臣走在一塊兒,他臉上挂不挂得住?别你們剛熱乎幾天,就又要冷了。”
“梅如故,别和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說的不對?沒了這朝中事,他安安心心做你的驸馬,你們兩個人在公主府裡豈不是比剛成婚那會兒還要和諧?隻做一對平常夫妻,恩恩愛愛的,這是天大的美事!趕緊回去把他桌上那張辭呈撕了,好好享受幾天吧!”
沈明枳眉頭一簇:“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把辭呈撕了可就沒這麼好的日子了。”
梅如故挑眉:“原來你也知道這是好日子啊,好日子不過,偏偏要刀槍劍戟斧钺鈎叉地互相算計,真是活膩了!”
沈明枳咬牙。
“去去去!”梅如故故作嫌棄地擺手,趕蒼蠅似地趕着沈明枳,“别沾着我,老子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才不要被你這個以苦為樂不識好歹的家夥給毀了。”
“好日子?怎麼,在京城賴了這麼久,父皇總算想起給你個京官當當了?”
“去去去,你懂什麼?趕緊入宮到聖上面前給你那驸馬唱出苦情戲,這演賢妻的機會難得,可得好好把握,别過了時候後悔莫及。”
“陰陽怪氣的!”
梅如故啧啧兩聲:“我這可是善意提醒。你明目張膽地跟着我跑出來,想好借口了沒有?這一來一去地耽誤你唱戲,那臣的罪過就大了!”
“梅如故,你今天心情不好。”
梅如故被沈明枳這驚天動地的一句話給震懵了,好在他本事了得、技術熟稔,眼角抽搐、嘴角諷刺,笑得讓人看不出一絲破綻:“呦,能讓你這丫頭片子看出我心情不好?我這麼多年是白活了!”
沈明枳别嘴,目送他離開,趕在被路人瞧出來前恢複了冷肅,剛要指揮人大張旗鼓地上馬車給她找“丢”了的一支簪子,就見月珰聽完暗衛傳信臉色不對,連忙走了過去:“怎麼了?”
“殿下,柳太夫人昏過去了。”
“立刻去請孫先生,就走啟明門,叫上郇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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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的寝房裡已經亂成一團,等孫先生背着藥箱到了,沈明枳這才略略放心地退出了屋内,卻見月珰滿面急色,四周也不見郇寰的影子。
“郇海山人呢?”
“刑部的人說,驸馬被錦麟衛指揮使請過去例行問話,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不過奴已經讓侯府的人等在了錦麟衛衙門口。”
沈明枳擰眉:“也罷,他現在回來也幫不上忙。”
過了一刻,屋内恢複平靜,沈明枳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偏生孫先生的臉色奇差無比,一出門就逾越禮數地拽過沈明枳走到了遊廊阒靜的一角,将手中盤着的一串佛珠手钏推到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