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就在那裡坐了一夜。
五鼓的棒子聲剛響,郇寰就從啟明門中不顯狼狽地走了出來。
一隻燈籠在晨風中晃動,将他一身幹涸的血迹映得忽明忽暗。是在發覺自己衣服上的血有多吓人後,沈明枳才知道強撐着的郇寰受了多少傷。
他提燈自黑洞洞的宮門而來,一瞬詫異自責欣喜若狂後,倦怠的神色中含起缱绻松快的笑意,“沒事了。”
沈明枳沒有多問,默然起身挽住他的小臂,但他卻将沈明枳的手握在掌心。
“我們回家,聖上準了我三日假。”
沈明枳跟着他往伫立已久的馬車而去,忽然郇寰的步伐一頓,沈明枳奇怪地擡起頭,看見他的眉頭蹙着凝視自己,墨沉沉的眼睛裡映出撲棱棱的燈火色。随即,郇寰注意到沈明枳的目光,扯了下嘴角輕笑了一聲,不曾多說。
車行了一會兒,沈明枳一聲不吭地将身上的長衫拖下放在一邊,側過臉見頭頂着廂壁瞌睡的郇寰正不安定地抽動眉頭。她心中一歎,輕輕将他歪着的身子掰了過來,但郇寰還是立時驚醒,從昏暗動蕩中的應激狀态緩緩放松下來,見她将頭歪在他的脖間,又用手将自己的頭靠在她的發間。
郇寰從她背後展臂,伸手包住她半蜷在膝上的左手。
這脾氣。
沈明枳心想。
郇寰看着她的眼睫翻飛,知道她精神還不錯,便從懷裡取出那支蝶花簪,邊給她别頭發邊道:“肖執真與鄒美人有私。”
這果然讓沈明枳更加振奮。
她如何也想不出來,錦麟衛指揮使有何必要摻和這樣抄家滅門的勾當?他的心腹副使淩雲重又是如何發覺端倪?曾聽臨川說過這個“肖老賊”是個孤兒,無牽無挂,無親無故,又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旁人斷然想不出他會否有什麼把柄落到逆王手中。他如何獲利?他有何動機?
沈明枳不知道該笑該歎。
這阿鼻地獄中的一晌貪歡。
肖執真在魏、燕兩派的背水一戰中為自己和鄒美人留好了退路,在戌時長纓衛換崗時,事先安排的錦麟衛趁機接應他們自通化門出宮。戍守通化門的羽林衛事先得過消息,所以并不會為難他們。但事有突發,早早被他外派公幹的淩雲重卻突然回來,他隻能隻身一人與之纏鬥,希求能給鄒美人出逃争取時間。
但郇寰道:“鄒美人死了,被羽林衛一箭穿心。”
沈明枳默然。
“淩雲重發現了羽林衛指揮使魯向笛的兒子魯純學被押在诏獄,于是趕來救駕。”
是了,逆王以魯向笛唯一的兒子逼羽林衛就範,魯向笛如何能心無怨怼地放肖執真與鄒美人遠走高飛。他應是早下了死令要将這對鴛鴦留在通化門,誰料隻來了一個鄒美人,讓被長纓衛抓住的肖執真多活上一時。
“淩雲重通知了被支開的陰陽衛,而窦指揮使事先在聖上身邊多增添了人手,救兵也早候在城外,就等宮裡傳出消息。”說着,郇寰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沈明枳聽完卻覺得有哪裡不對。
時間不對。
人也不對。
且不說窦宇會不會相信淩雲重空口白牙一通駭人聽聞的話,陰陽衛和虎贲衛自皇城兵馬司趕到啟明門,必不能是大張旗鼓,隻能一批批暗中轉移,這其中需要的時間豈會是她騎馬從東宮趕到禮部就可以填補的;再有,聖上身邊提前安排人手也必然是早于家宴開始,淩雲重若有這樣通天的本事提前支會陰陽衛,又如何不能讓東宮中的長纓衛也預防未然,且南巡一路,窦宇和江聿洲的關系不錯,出了這樣的事情窦宇沒有理由不提醒長纓衛。
“你在想什麼?”郇寰湊在她耳邊問。
沈明枳如實答:“感覺不對。”
郇寰無奈一笑:“結果總歸算是好的,其餘的就不必深究。”
“但趙王會深究。”
郇寰默認。
“你們是怎麼想的。”
郇寰被“你們”二字刺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是聖上。”
“必須是聖上。”
不然就是窦宇和淩雲重相勾結。
郇寰應了一聲。
沈明枳的右手覆上郇寰握着她的左手。
郇寰喉結滾動,低低說道:“晉王沒事。”
沈明枳心下一緊,“誰出事了?”
“燕王一家。”
宮變雖然是魏王和燕王一起策劃的,但魏王根本沒想過留這個弟弟一命,是故錦麟衛圍了千秋閣後,頭一個被亂刀砍死的就是燕王一家。陰陽衛隻負責保護聖駕,離聖駕較遠的吳王妃等人則難逃一劫。
魏王也是心切,人一到位,二話不說直接屠人,連中途離開的沈明枳、邕國公主等人也都派人前去清理。沈明枳和郇寰有冬至相護,邕國一家則幸運得多,殺手翻遍了偏殿也沒找到他們,隻能暫且放棄,而長英、元良小郡王還有梁國夫婦去的西宮太遠,壓根沒有派人。
但魏王還是算漏了一個人。
長樂公主。
魏王還是很疼愛這個妹妹。刀子一亮,一頭霧水的長樂就被吳王等挾制與魏王對峙,魏王的二子一女也被窦晴柔控制,但顯然兒女沒了可以再生,王妃沒了可以再娶,妹妹沒了就再也沒有了。生母華妃一直對他們兄妹不冷不淡,他們得不到聖上的父愛也沒有華妃的母愛,隻有兄妹倆相依相伴,這種情分,沈明枳覺得甚至可以與她和戒子去南海道走一遭相提并論。
這也算是給援兵争取到了更多時間。
沈明枳想起長樂那比長甯還要驕縱幾分的笑臉。
就這樣長大了,擁有了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如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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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枳醒來的時候,夜盡蟬聲疊唱。她還枕在郇寰懷中,安穩得不似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