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擋住他離去的背影,徐應知愣了一會兒,指着門道:“他似乎話裡有話。”
焉鳳則翻了個白眼:“薛遠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個集賢樓敢惹他的就你一個。”
徐應知笑着搖頭:“我已經不是集賢樓的人了。”
“那你回家去,别影響我做生意。”
“他的意思你一定明白,快跟我解釋解釋。”
“明白也不告訴你。”
金陽、何劭乃集賢樓永興堂十三衛其二,兩人的目光随着屋内人遊走,許久後忍不住互望,似在确認方才所說言語是否有不當之處。
七月十一深夜,韓青岚翻牆躍進喚魚樓。
七月十二,韓青岚一早去了旋子齋,其後在喚魚樓一直待到傍晚,那個叫林牧的男子早他半個時辰離開。
聽到這兒,薛遠便開始踱步,來來回回足有一刻。他還未琢磨出個所以然,焉鳳則疾步趕來,喊過金陽、何劭吩咐幾句。二人領命離開。
薛遠見他神色沉重,忍不住詢問發生何事。
事情不大也不小。
章員外是紹興出了名的大善人,頗有聲望。前幾日他老母親過世,家中忙于喪事,一不留神沒看住兩歲的小外孫。府裡上下找了一天,孩子仍不知所蹤。章員外一怕拐賣,二怕挾持勒索,所以趕來求焉老闆幫忙。
薛遠聽完低頭沉思一會兒,焉鳳則以為他會給些建議,結果他說了“盡快”兩字,揮手離開。
焉鳳則還沒回過神,韓青岚神清氣爽現身,不免令人懷疑是否為了躲開才走的那人。
焉鳳則知道韓青岚要去哪裡——對付王預實在不容易,日出回家,日落出門,整天整天地待在青樓。他好心提議少年去趟麻衣巷,那兒或許有能幫到他的人。
韓青岚沒有多問,道謝後出了門。焉鳳則長長籲了口氣,該走的人走了,可是還了他清淨。
時候不早,路上人們行色匆匆,大多商賈準備關門,也有少數販子剛剛出攤。韓青岚花一文錢在街邊正收攤的小販處買了個碩大的雪花梨,老闆特意拿月白帕子擦幹淨。他拿在手裡上下掂量,一路走到延安坊東頭的麻衣巷。
巷子不長,有三四戶民居,以及三間鋪子,巧的是都沒有招牌,也都開着門。
韓青岚找了個角落,倚樹吃梨。
三家店鋪有一間香燭鋪、一間棺材鋪,最後一間……他還真沒觀望出什麼營生。老闆是個矮小的中年男子,搬個馬紮坐在門口吃瓜子。
焉鳳則說的能給他幫助的人總不會在棺材鋪或者香燭鋪,思及此,韓青岚邁出步子。
老闆見有客人,丢下手裡的瓜子熱情相迎,問他要什麼。
韓青岚略顯尴尬地笑笑。鋪裡幾排櫃子都阖着門,沒貼紙寫貨名。他連人家賣什麼都不知,怎曉得自己要買什麼。
少年的局促似乎向對方傳達了錯誤的訊息。
一番試探,一番讨價還價過後,韓青岚抓在手裡的紙包仿佛一個燙手山芋,使他臉上燒得慌。
王預……需要這玩意?他有……毛病?一個大夫,醫人不自醫?
他昨天剛問焉鳳則借了三錢銀子,轉眼花出去小半。
正思索着,香燭鋪門前忽現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林牧。細想倒也合理,趙窯匠就住延安坊,林牧串串門不足為奇。
對方顯然也瞧見了他。
延安坊的人自然知道他身後鋪子的營生。林牧眼神中透出驚訝,很快轉為戲谑。
韓青岚咬牙,心道這下說不清了。可是轉念一想,跟姓林的又不熟,有什麼好說道。他點下頭,權當打招呼。扭頭要走時,有位水田衣女子從一戶宅子走出。天色漸暗,人們紛紛回家,怎麼有人此時出門,何況是個年輕姑娘。
他瞅瞅手裡的“藥材”,恍然大悟自己找錯地方。
女子注意到有人凝視自己,瞥了人一眼,沒有停下前行腳步。韓青岚莫名覺得她有些眼熟,但很确定不曾謀面。他未跟随那女子而去,反而望向她走出的那扇門。
少年提着藥材走到那戶民居前,輕輕道出一句:“晚生集賢樓韓青岚,求見阚姑娘。”
與想象中不同,大名鼎鼎的千娘稱不上芳華絕代,不似顔芷晴般風情萬種。她看起來才二十出頭,沉靜端莊,倒像是大戶人家無憂無慮的小姐。
其實韓青岚吃不準屋裡的人是不是千娘,畢竟焉鳳則含糊其辭,可見得到的消息不确定。幸好他見慣兄長使用虛張聲勢這招,果然好用非常。
他進門時,千娘對着書案上一幅畫出神。天色已晚,即使屋裡點上了燈也不亮堂,所以她八成不在賞畫。
少年人拱手行禮,千娘方回過神,嘴上與他客套,手下小心翼翼卷起畫軸。
韓青岚已在彎腰時瞥見桌上的畫——梨花偃仰向背,濃淡相宜,款署“苕溪翁錢選舜舉”。
這才是錢選的梨花圖卷,真品竟然在千娘自己手裡。
他瞬間想通阚君宜為何拒絕自己提出的幫他修畫的事。秦思狂為人大方,确實不會送朋友假畫。千娘房裡那副不是他送的。張夫子估算梨花畫卷價值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不是小錢,常人不至于把昂貴的前朝名畫懸于牆上。
“千娘剛回紹興嗎?”
“不錯,昨日回來,今日三少即刻來訪,集賢樓真是消息靈通。”
“既然回來,為何甘居陋室?”
千娘不答,低頭嫣然一笑。
與年輕女子獨處令韓青岚生出羞澀之意。他轉過臉,不敢也不願多瞧。
千娘何等善于洞察人心,道:“三少公子氣翩翩,與玉公子大相徑庭。和王預那厮打交道,一定頭疼得很。”
少年聽出她貌似誇贊話語中的隐藏含義,暗指他乳臭未幹罷了。可惜韓青岚性情沉穩,不當回事。
“不瞞姑娘,此番前來紹興,晚生一直擔心完不成父親的囑托,耽誤徐老闆的病情。”
千娘莞爾:“韓九爺雄才,定有考量,三少不必妄自菲薄。”
“不過,一個月過去,兒子終于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千娘不回喚魚樓,躲的不是王預,另有其人。”
千娘臉上依然在笑,眼裡卻沒了笑意。
“周護院是你喚魚樓的人,殺他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