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有一仙山博山爐,千娘燃起香條放進爐中,指指對面的凳子,請人落座。她像是怕對方誤會,解釋道:“三少切莫多想。沉香而已。”
韓青岚持劍抵地,掀袍坐下:“晚上相信姑娘不會滅口。”
千娘有些意外:“你既已知周好是我殺的,如何确信不會害你?”
“推測。”
千娘笑笑,她拿出一紫檀鏡匣,取青黛,對鏡理容妝。
韓青岚瞅着奇怪:“天都黑了,姑娘有事要忙?“
“說笑了,青樓女子哪個不是夜裡忙活,”她把青黛遞向少年,“可會畫眉?”
韓青岚老實道:“不會。”
“三少有兩位阿姊,不曾為她們貼花黃?”
“晚生上面有兄長。”
千娘聽懂了。她掩面一笑,畫完眉再撲粉,清甜的桂花香氣四溢,甚至蓋過沉香。
“你想我去見王預一面,勸他回家。我與你兄長交厚,這個忙定會幫的。”
“姑娘善解人意,多謝了。可是晚生不會答應插手鳳鳴院的事。”
他說的是鳳鳴院,不是喚魚樓。
千娘敷粉的手一頓,倏然擡頭。
韓青岚目光沉靜,不喜不悲,全然看不出心緒,實在不像未及弱冠的少年。
半響,千娘幽幽一歎:“原來三少此番前來沒有跟我談買賣的打算。“
韓青岚目光在那盒香粉上停留片刻,回到千娘眉心。
“我本不擅長爾虞我詐。鳳鳴院有麻煩,若要集賢樓相助,直接找父親便是,兒子做不了主。”
旁人以為王預之事,集賢樓處處受到掣肘,實際上卻恰恰相反。
“不知是什麼迹象讓三少生疑……”千娘想了想,試探道,“君宜?”
喚魚樓裡數阚君宜與韓青岚來往最多。
“時辰不早,我有話直說。君宜老弟苦惱二哥與父親是否不倫,這個傳言來源一定是鳳鳴院,或者說顔芷晴。”
除了顔芷晴,旁人哪會有此念頭。江南的青樓大多聽命于她,喚魚樓亦然。千娘去揚州,想必是有了不得的事必須親自禀報,重要到她不惜殺了自己的手下。
“顔芷晴跟喚魚樓的關系本就不是秘密,我無需隐瞞。”
“姑娘想瞞的自然是别的事。比方說姑娘不是躲我,而是等我。再比如……”韓青岚抿了下嘴,仿佛回憶甜蜜滋味,“傍晚我買了個梨,雪花梨,又大又甜。”
千娘眼波流轉,在深邃眸中凝成笑意。
“那不能代表什麼。”
“姑娘知道王預下獄集賢樓一定坐不住。結果因為我不愛管閑事,反倒不如你們的意。七月十一跟令弟說的話,這幾日才流傳出去,大概是你等不及了。”
話說到這份上,千娘也不再隐瞞。
“要是玉公子在,事情就好辦多了。”
秦思狂愛管閑事,不忍紅顔知己神傷,必定上趕着替人解憂。”
“可惜我不是他。”
千娘點頭苦笑:“确實,否則你也不會忍到今日。”
一個月來,韓青岚看似束手無策,其實一直等待時機。
夜晚涼風驟起,漏進屋裡,氣息流動,搖曳的燭火在她臉上斑駁跳躍。
“好個鐵石心腸的後生!”
少年不為所動,淡淡道:“多情種子在漢陽呢。”
“萬不得已,隻好委屈三少了。”
韓青岚輕笑,覺得她的話十分有趣。
“你想跟我動手?”
“三少與鳳鳴院有過節,但是我今日遇到的麻煩,你當真不想知道個中原委?”
“父親既然派我來,顯而易見不想管這事,兒子自然要遵從他老人家的意思。”
能讓顔芷晴投鼠忌器的人不多,濟南溫時崖、廣西汪同、湖廣謝懸——無論哪個,集賢樓都不想蹚渾水。
千娘一怔,韓青岚的話擺明他不想管。旁人說來可能是陰陽怪氣,他說來倒是真情實意。
“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三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也許等九爺知曉究竟是誰牽扯其中會願意入局。”
可惜韓青岚不為所動。
“王預之事,姑娘肯幫忙最好,不肯的話絕不勉強。千娘的麻煩晚生不感興趣,自有别人感興趣。”
“三少的意思是我若不幫你的忙,集賢樓非但不會幫我,還會到處宣揚。”
“是。”
“那今日我定不能讓你離去。”
“就憑姑娘?山陰恐怕沒有攔得下晚生的人。”
“是嗎?”
千娘将鏡匣轉過來,韓青岚随意一瞥。
銅鏡裡顯出一道嬌小身影,隐隐能瞧出水田衣——居然是方才屋外見到的女子。
“三少不願多事,隻好委屈你,讓集賢樓不得不插手。得罪了。”
少年緩緩起身,環胸抱劍,慶幸今日記得帶了兵器。
日升月落,窮日落月。
“整整一天,他究竟去哪兒了……”
銀月照青苔,盈盈複滿庭。桌上一杯茶,早已涼透,月下仿佛蒙了一層霜。
“我也奇怪,莫不是陷進了青樓溫柔鄉。”
薛遠瞪了徐應知一眼:“夜涼如水,徐老闆早些歇息吧。”
“老下逐客令,真不待見我呀!”
“你倆一定有化不開的恩怨,不如說出來容我樂樂。”
垂花門走進一人,揣着手慢條斯理,語氣卻明顯透着不耐煩。
薛遠白了徐應知一眼,先問要緊事。
“找到人了嗎?”
焉鳳則搖搖頭:“昨夜他不在喚魚樓。莫非未能解決王預的事,躲起來了。”
“不會,不是青岚的行事風格。他身邊有十三衛跟随嗎?”
“本來有,這兩日事多,就把人撒出去了。我以為他不會有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