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有心思,氣氛凝重,吃完飯的林牧默默拿起筆繼續抄詩。
長時間的寂靜過後,薛遠拾起地上散落的紙。
“寫完了?”
“嗯。”
林牧偷瞄他的神情,忍不住咽口水,生怕對方不滿。
焉鳳則忽然道:“對了,今早我路過旋子齋,張夫子說畫卷快修好了,傍晚就能取。”
林牧倏地起身,小心翼翼說道:“既然韓公子不在,要不我去取……”
薛遠一點頭,他如離弦之箭跑了出去,仿佛多等片刻都逃不掉。
焉鳳則被眼前景象逗樂。這個時辰布店關門,旋子齋當然也關了,肯定取不到畫。
“文輕,當他面提章員外家的事合适嗎?”
“無妨,他與此事絕對無關。”
“那你總抓着他不放是因為青岚?”
“瞧出來了?”
薛遠讓林牧抄詩是想驗驗他到底識不識字,一天一夜寫了一百遍,若心裡有鬼很難藏住馬腳。七月十二當日,韓青岚上午進的喚魚樓,被林牧诓騙飲下匡廬散人的酒而醉倒。然而據十三衛回報,二人皆是傍晚離開喚魚樓,前後隻差半個時辰。若韓青岚真喝醉了,林牧不可能在他身邊守了幾個時辰才走。他為何要撒謊,下午的兩個時辰裡發生了什麼事……
焉鳳則一張張翻看:“黃……木……抄的哪首詩呀?”
每篇都毫無規矩,胡亂塗抹,不像裝的。
薛遠叉着腰擰眉豎眼,不吭聲。
“文輕,你真回絕千娘,不怕她急眼加害青岚?”
薛遠歎氣:“換了你也不會答應。”
焉鳳則聽完他的複述,道:“她要集賢樓救一個人,你怎麼回答?”
“我……”
“嗯?”
焉鳳則發覺薛遠臉上微微泛紅,不由心裡一涼,
“我說豎子不足與謀。”
焉鳳則苦笑:“我勸你及早回禀九爺,别把他老人家唯一的兒子‘送’走了。”
“她不放韓青岚,我不會答應任何要求。别說救人,哪怕要集賢樓一粒米都不行。斷青岚劍的人可有線索?”
“那名女子多半從山東來,經顔芷晴的門路不聲不響進了紹興,藏得很好。”
“你們查過賣梨的人。”
“不錯。”
薛遠挑眉:“是溫家。”
焉鳳則點頭。能威脅顔芷晴,迫使她向集賢樓求助的人不多。可惜想不出溫家哪位姑娘如此厲害。
薛遠讓他放心吧,明天巳時到午時之間,派人去城門口等一個人。
“千娘讓我們憑本事接回青岚,不如請徐兄試試。雖然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但好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跟他不熟,要請你去請。”
“行行行,”焉鳳則無奈安撫,“溫家到底是綁了人的一方,還是要救人的一方?”
薛遠正色道:“得看被綁的究竟何人。”
若他猜得不錯,此人就在紹興,就在山陰縣。
本想再商量商量,薛遠扔下句“去找柳婆婆問問”,起身就走。焉鳳則知道他不想去見徐應知,隻得由他去了。
鴻雁來,玄鳥歸。白露之後,寒氣增長,萬物即将由盛轉衰。
初五清早,林牧向趙窯匠再三道歉,自己答應替人去旋子齋取畫,無法随他上工。趙窯匠似乎習慣了,歎息着讓他照顧好自己。
天蒙蒙亮,林牧出門時見地上的草有露水凝結,看來今日是個晴朗好天。
他花了一柱香的工夫從旋子齋取到畫,本欲送去黃婆布店。再一想,既然修畫的人是韓青岚,而人在喚魚樓,不如直接去喚魚樓。
走在路上耳邊全是街談巷議,林牧見時辰尚早,決定先吃碗馄饨。
範嬸做了十四年馄饨,遠近馳名,大清早攤子上坐滿客人。點白菜和韭菜馄饨的人多,但林牧偏愛荠菜肉餡。
衆人邊吃邊聊天,感歎昨夜的山陰縣熱鬧壞了。第一則是趣聞,夜裡有人大鬧喚魚樓,好像就是王預那個浪蕩子。第二則是個天大的好消息——章員外家的小外孫找着了,官府抓了魚鋪的曾老闆,其後順藤摸瓜捉住歹人,解救出孩子。
熱心的人們聽完紛紛鼓掌叫好,林牧也高興,又要了碗韭菜馄饨。範嬸驚訝這位熟客今日胃口大開,怕他吃不完。
林牧認真說要吃,不然以後吃不到了。
範嬸沒聽懂,但還是替他下了滿滿一碗。
第二碗熱氣騰騰的馄饨端到面前,林牧用力吹了兩口。等熱氣消散,一張皎白如玉樹的面龐出現在眼前。
望着潇灑俊美卻幾次為難于他的青年以及手裡熟悉的冊子,他欣慰且認命地笑了。
直到林牧吃完最後一顆馄饨,耐心坐了許久的薛遠起身向他作揖。
林牧趕緊擺手:“不必行此大禮。”
他黑黑瘦瘦的模樣,明亮的眼睛裡依舊沒有神采,但似乎換了個人,粗俗、怯弱的氣息全然消失了。
薛遠拱手道:“川澤是我的朋友,按輩分,您比我長一輩,我得稱您叔叔。”
“渭兒嗎,上次見面他才七八歲,我都記不起他的樣子。”
“您……不藏了?”
“不藏了,累了。昨天你讓我抄那首詩時,我便明白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