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人大抵尚在睡夢中。
鄰居桂花嬸一頭亂糟糟的花白頭發,掉光了滿嘴的牙,卻愛笑極了,喂過雞回來叫住剛從菜園子采了青菜回來的蘭花嬸,攀起東家長西家短來,神神秘秘地說哪家老人熬過了冬卻沒挺過春,約蘭花嬸稍後一同帶上兩斤糖和紅包去送送。
蘭花嬸一如往常,好似昨晚的窺探沒發生一般,一面應下,一面也說起八卦來。
以色列有個作家說過,智人從其他人種中脫穎而出,并最終成為地球上唯一的人種,有個重要标識,就是智人學會了八卦。
何其樸素卻有道理的結論,我就很八卦江茶的私事,但很顯然她不是人,沒學會這項分享八卦的技能。
我歎了口氣。
江茶乜了我一眼,沒好氣地把我推下雲端。
家華還沒有醒,江茶厚道地給他安排了一場春夢,讓他不至于懷疑自己昨晚其實是被打暈了什麼也沒幹。
我從容地打開門栓走了出去,到廚房在蘭花嬸面前露個臉,适當表現出了嬌羞與悲憤。
不知是不是演技太好,蘭花嬸沒有半點懷疑,笑眯眯看了我半晌,死活不肯我去冷水裡洗菜,慈愛地安排我坐下燒火。
我後知後覺順着她的目光低頭,看到了某隻蛇妖咬出的紅痕,臉瞬間通紅。
小女兒給家裡買過電飯煲,但蘭花嬸不會用,也嫌燒出來的飯不夠香,依舊堅持用土竈和木桶燒飯。
米放進鍋裡,煮到半熟時撈出來,瀝幹放進木桶裡蒸熟,瀝出的米湯濃稠香甜,打個蛋做湯,能下兩碗飯。米飯更是飽滿可口,早上剛蒸熟那一瞬間,什麼都顯得多餘。
吃飯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蘭花嬸做的飯也往往讓我覺得她更可愛了。
蘭花嬸其實不太搞重男輕女那一套,她為所有人操心,輕的隻有自己。
隻是男娃比女娃重要,這像是刻在了她基因裡的認知,她沒有偏心誰,隻是真的覺得男孩生來不能做家務,脾氣大是“有本事”;女孩要上得天堂下得廚房,否則嫁不出去便白活一世。
同理,女兒嫁了人就是外人了,兒子待她再不好,她也得咬牙為兒子操勞。
家華拿碗砸她後,青青哭着求她别再替家華辛勞操持了,去幾個姑姑家住一段,或去找大伯也好,大伯若不願,她便不讀書了,去打工,供奶奶的生活費。
蘭花嬸聽完啞然了好久,笑不像笑,哭不似哭,一生要強的老人家頭回認了老,摸着青青的腦袋,目光溫甸甸,歎息說:“阿婆老了,能去别人家住多久?會惹人嫌的。你伯母是老虎一樣兇的人物,我替你大做了一輩子,老了去她家裡吃白飯?你大要是不養我了,我就自己在老房子煮點自己吃,不惹誰麻煩。”
可家華仍視她為麻煩,總是做出一副要養兩個老人,壓力大的急躁模樣,長福咳嗽兩聲都要拍照發家族群裡,像是無聲質問離家不回的兄長,和“沒有”分擔贍養義務的姊妹。
今年年初,長福感冒,躺在床上不肯吃飯,蘭花嬸得煮好飯端到他屋裡去伺候他吃,家華打電話和小女兒說,等長福死了,他就不供老人了,媽誰愛養誰養。
這話輾轉傳到蘭花嬸耳朵裡,有時夜裡,我看到她自己坐廚房陰影處,一個人抹眼淚。
長福一家從别人的茅屋裡掙出了一間自己的老屋,如今又在老屋外掙出了一間兩層的磚房,長福和家華以為是自己本事,長福的妹妹每年回來卻心疼嫂子,說着公道話:“這家裡一磚一瓦,都是嫂子摸索打拼來的,嫂子苦啊。”
竈台不通煙,煙熏火燎裡,蘭花嬸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麻木地添進兩根柴火,低頭歎了口氣。
網上總有人說不幸的女人是少數,總愛在一堆男人的罪行裡挑出一兩個女人的犯罪來指責,然後得意洋洋:“女人也這樣,别動不動就打拳。”
可是為什麼,我所見的女人大多不幸,幾乎都有小時候被父親扇過巴掌的經曆?
難道我們都是少數,這世間大到,我和我所見之處,皆是方寸?
火光噼啪一晃,我關上火竈的門,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乳白色的煙霧頓時打着旋往外湧,有點像早上和江茶在雲端看到的霧霭。
我喉頭有些哽住,在這待得越久,我對蘭花嬸就越沒有恨,隻有心疼。
為了省點電費,她清晨蒙蒙亮起來做飯都不開燈,眼睛越發不好,而家華卻經常開着電視呼呼大睡。
她又很聽村裡其他婦女的話,大概是覺得自己沒文化不識字,那些年輕婦女從手機公衆号裡看來的知識就是颠破不滅的真理,什麼熱水不能多喝,身體會臃腫;什麼味精不能吃、可樂會緻癌……
她節儉到極緻,對自己更為摳門,有時愛貪小便宜,脾氣暴躁愛罵人……
她是個粗魯庸俗的農村老婦女,但她已經盡力對我好。
沒人關心長福感冒不起床的時候,蘭花嬸也嗓音沙啞,依舊每天四五點起床做飯,在冷水裡洗碗洗菜。
她拿三塊錢買感冒藥給我吃,自己卻買一塊錢一闆的藥片,長年累月下來已經形成了依賴性,有時候不吃一粒那小藥片都會頭暈眼花。
小說裡女主打臉撕逼的對象是惡婆婆和綠茶女,但傷害女主至深的男主卻能在随便付出點真心後就收獲一片絕美愛情的贊美。
世道從來不公,即使我再流浪萬裡,看到的也會是這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