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天池庵被砸,有他。”
我一怔,用我差到個位數的數學成績掐着手指數了數,五十年前,恰是那不可言說的十年間。
原來天池庵真在破四舊的時候被砸過。
但這麼說我就迷糊了,老縣長不是說人已經找不到天池庵了嗎?破四舊時要砸也是砸外界那間後來翻修的,江茶在裡頭的井裡,怎麼産生的聯系?
大抵是憐憫我的腦子不好使,江茶笑了笑,溫聲道:“所以我說了,那些人騙了你很多。”
“你們都騙了我很多,可着我一個當傻子薅。”我下意識在心底反駁,江茶沒有争辯,點了點頭,坦然不要臉地承認了。
“有時候當個傻子挺好的,明白是一種痛苦。”
她裝起高深來,随即不再理我,淡淡地望着老人,輕聲道:“真可惜,我剛出來,忘了你,竟讓你老死了。”
阿公梗着脖子咿咿啊啊,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後悔,眼裡淌出滴淚來,很快□□皺的皮膚吸收,無影無蹤。
江茶對四周的人置若罔聞,她沉眸,似乎在回憶什麼,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方黝黑潮濕的天地,水聲滴滴答,她盤在石頭上,四周全是貼着符咒的石頭,壓着她的骨。
這是井底。
她正仰着頭,井邊有血滴落。
上頭,是她陌生的巨響,那叫槍聲。
時代變得讓她覺得陌生,唯一不變的,是千年來在井邊發生的事。
江茶這會兒心神大概不穩,回憶的畫面也不固定,我沒能像以前一樣看得明白,那畫面就消失了。
眼前依舊是昏暗低矮的塑料棚,我似乎回憶起來井底嗅到的血腥。
江茶語氣耐心到近乎溫柔,她像跟故人叙舊一般,微笑道:“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因為你們封我軀骨生氣,我生我自己的氣,一千多年了,我還是學不來你們一盆開水澆死螞蟻的狠絕。”
真奇怪,阿公明明是個要死的人了,此刻卻還是怕得要死,比剛才躺在床上等死時要怕上千百倍,他幹癟的胸膛起伏,流了滿臉鼻涕眼淚,掙紮要爬起來。
所有人都以為他中邪了,有害怕往外跑的,有尖叫的,有湊進來看熱鬧的。
倒是蘭花嬸臉色好了點,因為看清了阿公不是看着我的方向,便也抓着桂花嬸找到一個絕佳的看熱鬧地點,不忘拖拽我一把。
我煞是感動,因為剛在門口差點沒被擠出去,而江茶不管我了,正站在阿公床前。
所有人都看到,就剩一口氣沒咽下去的阿公掙紮着跪起來,扯開嗓子哭嚎。
阿公是聾子,但他肯定聽得到江茶的聲音,隻見他沖着一個空處開始磕頭,扯着沙啞老邁的嗓音:“小姐,我錯了,我不該,我不該!”
他臉色忽然古怪地一僵,而後直勾勾道:“1974年,我呂和華在林招英家做長工,林招英長得很漂亮,家裡又有錢,我就動了心思,想着晚上找機會進她房間要了她,她爹媽就隻能把她嫁給我。”
呂和華如提線木偶般頓了頓,又繼續說:“我進房間時,發現她和帶回家的女同學睡在一起,衣衫不整。她們吓了一跳,合力把我打出房間。第二天,我被趕出去,林家放話不會有人敢再雇我。”
“那年月,想毀掉一個人很容易,街上到處都是革-命小将,我窩火,就舉報了她們,兩個女人在一起,犯了流氓罪,我想教訓教訓她們。但縣裡居然來了人,親自過問我這件事始末。然後,我們抓着她們,坐車去了天池庵,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呂和華突然癫狂起來,嘶聲道:“人是他們打死的,人死了……蛇,好大的蛇,吃了好多人,耳朵聽不見了,聽不見了……”
突然,這聲音戛然而止,呂和華以跪着的姿勢,頭顱垂下,再無聲息。
房間裡,衆人瞠目結舌,好幾個拿着手機錄像的年輕人連聲卧槽,追問長輩真的假的,長輩一邊叱罵讓他們删了視頻,一邊臉色猶疑。
“阿公好像是去鎮上做過長工。”
“那個林招英好像曉得,小時候還見過她挂個闆闆給趕在街上,上頭鬥,下頭罵,滿臉血哦……”
一片喧嚷中,江茶的神色那麼淡漠,那麼平靜,就像那尊垂眸拈指的觀音像一般,就算被砸成粉末,表情也不會變動。
她轉身走了出去,背影孤冷蕭索。
我掙開蘭花嬸追了出去,生怕她一眨眼就不見了。
好在,她似乎也正想找個人說說話,沒有走,就坐在河堤旁等我,拍了拍身旁,示意我過去坐下。
剛坐下,便響起了她的聲音,平靜中滲出悲傷。
“林招英是小尼姑的轉世,是我拘着她的魂魄,投生在甯城。”
她望向我,“是不是我害了她?”
江茶說過,她希望所有事都能按照原來的軌道進行下去,所以她找到小尼姑的轉世,讓她的魂魄再次投生在熟悉的地方,滿心以為會有美好的結局,可等待她的,是重複的悲劇。
江茶笑了笑,嗓音微啞:“我千挑萬選,找到一個富貴人家,結果你們人搞了一個什麼打地主,把她打成成分不好,要不是她在戰場上立過功,一家子就得被鬥死了。”
“她打小就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看着她讀書習字,出洋留學。”
“我的骨被壓在甯城,我走不了,不能陪她,但我不強求她回來。有時她放假回來,會到天池庵看我,給我帶外國新奇的好吃的,跟我說外頭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覺着,都比甯城好,她要是能在外頭開開心心就挺好。”
“後來,打仗了,她來看我,說她參加了什麼地-下-黨,我不懂,但瞧見她身上多了好多傷,我就隻能剝下片鱗來,關鍵時候替她擋擋。但沒想到,這片鱗讓那些人發現了她和我的關系。他們一直覺得,我隻是被壓着,偶爾還能出來溜達溜達,太便宜我了,得在我身上多剮千百刀才行。”
“借着那十年的東風,又有呂和華舉報,可趁了他們心意了,他們特地把招英帶過來,在我面前把她活活打死。血流進井裡,我恨我沒早點殺光他們,我出了井,殺了人,多一條人命,封印便多一層,竟叫他們又苟且偷了這四五十年的生。”
這是江茶第一次對我說這麼長的話,我呆呆張着下巴:“啊?”
他們,是指老縣長他們嗎?
江茶點了點頭,不欲多說,眼底閃過欣慰,笑道:“不過那次招英遇上的人不錯,骨頭夠硬,陪着招英一起被打死也沒叫過一句悔,不像上次……”
什麼上次?還有上次?
江茶卻閉了嘴,别開臉,說什麼都不開口了。
老妖怪城府夠深,心房也關得嚴嚴實實。
我有些炸毛,磨了磨牙後,我忽然臉色古怪道:“你不會喜歡她吧?真夠變态的诶,人家都投了不知道多少道胎了你還把她找回來玩養成。”
江茶幽幽睨了我一眼,冷冰冰道:“我那是養閨女的心情,你懂個屁。”
也是,提起招英,老妖怪話裡話外透着母愛的光輝,而且英招有女朋友。
嘶哈……我憧憬道:“在那個年代和女孩在一起,她好勇敢。”
江茶嘴角勾了勾,認同點頭,大概是看在我誇了她閨女的份上,又開了次尊口:“所以和她一比,你就實在俗不可耐。”
這金口不開也罷。
我不免俗套地想起了不久前在網上挺火的一句話“她們沒有死在敵人的槍林彈雨下,卻死在和平的流言蜚語中。”
我歎了口氣,又看了江茶一眼,再歎。
老妖怪果然藏了不少八卦,卻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看遍她這千年裡經曆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