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不大,中間擺着電視機,沙發也是最簡單的老式沙發,卡其色的布料,一人一座,背後有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着電視機裡放的午間新聞。
茶幾上有果幹零食裝在盤子裡,搪瓷杯冒着熱氣,旁邊放着一沓報紙。
阮銘坐在這些事物構造出的氛圍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常殊傑從廚房出來,問她,“你有沒有忌口?”
阮銘搖頭。
常父從房間裡遙遙傳來聲音,“小阮,你愛喝紅茶還是綠茶?我這裡還有菊花茶。”
阮銘聽到長輩問話,條件反射似的站起來,“叔叔,我喝紅茶,謝謝。”
常殊傑看她那副樣子,哧得笑了一聲。
阮銘敏感的聽到了,轉過頭,怒目圓睜。
常殊傑揭開茶壺蓋子,悠悠吹口氣,喝了一口,簡明扼要的點評,“做作。”
阮銘難得的沒頂他。
常平安同志端了兩杯茶出來,“我這紅茶好得很,你嘗嘗。”
阮銘連忙站起來接過,喝一口,“大紅袍?”
常平安豎大拇指,“行家啊,在家總喝茶嗎?”
阮銘把頭埋在茶缸裡又喝了一口,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跟家裡人偶爾喝一點。”
阮仲明愛喝茶,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懂一點。阮仲明在家喝茶極為講究,茶具成套,頗有風範,絕不會做出用幾塊錢搪瓷缸泡茶的事情。
她是在這樣氛圍裡長大的,就像小媛帶她去大排檔一樣,阮銘表面不顯,内裡卻會排斥。
但阮銘今天卻覺得很好。
她捧着杯子,冬日的陽光從紗窗透進來,細細的粉塵被照得發亮,像是蝴蝶翅膀振動散落下來的金粉,她低着頭沿着杯壁邊緣,慢慢喝着茶,覺得暖意從手指蔓延心髒。
常殊傑的爸爸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他話多且孜孜不倦,但語速很慢,又有一種老派的幽默,阮銘聽得認真時不時接兩句話。
常平安細心的聽出了她普通話裡的北方口音,問她老家是不是在北方,她說老家就在江浔,隻是在北津生活過一段時間。
于是順着北方,又講到天津,講到民國軍閥,講汪曾祺的俗世奇人。
常平安同志博聞強識,阮銘略懂一二,他講得盡興,她聽得虔誠,竟也像生平難得知己。
常平安同志講得口幹舌燥的,又去房裡給自己續茶了。
阮銘這才發現旁邊沙發椅上的人,正一言不發的按着手機,面色平靜且認真。
常殊傑發現諾基亞顯示屏幕上出現一小塊陰影。
他停下手上按鍵的動作,側目看她。
印入阮銘眼簾的是五顔六色小方塊。
阮銘擡起眼看他,“我就是,看看你在幹嘛。”
常殊傑不語,繼續操作着鍵盤。
他手速很快,但感覺腦袋反應更快,幾乎隻要有對應的凹凸,就能消掉兩塊圖形。
阮銘撐着腦袋歪頭看他玩了一會兒,“好玩嗎?”
常殊傑動作不停,“一般。”
阮銘:“那你怎麼不聽常叔叔說話。”
常殊傑沒有理她。
阮銘趁勝追擊,“常叔叔講得聲情并茂,你都不聽的,你真是好沒禮貌。”
常殊傑笑了一下,她發現他笑起來,側面有個小小的酒窩。
他說,“你有禮貌就行。”
阮銘正要說什麼,常平安就從房間裡走出來,她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回自己原來的位置。
常殊傑自然是能看到她這個沒出息的樣子的,但他面不改色,繼續玩俄羅斯方塊。
常平安一出來就看見自己倒黴兒子窩在沙發裡,低着頭,按着手機。
常平安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小阮啊,常殊傑這個性格,竟然能交到你性格這麼好的朋友,是他有福氣哦。”
阮銘笑了一下。
常殊傑聞聲擡頭,說了他今天坐在這裡的第一句話,“她不是我朋友啊。”
阮銘的笑容頓在臉上。
這個人非要在家長面前讓她下不來台是吧。
常平安倒是完全不在意這句話,“不是朋友還能來家裡吃飯啊?”
常殊傑又把頭低下去繼續玩俄羅斯方塊了,他不鹹不淡的接了一句,“那是我媽叫她來了。”
這時候李錦平正好從廚房端着新買的琺琅鍋出來,笑着說,“行,都是我喊的,和你一點關系沒有,把你爸茶幾上的報紙拿過來,墊一下。”
阮銘眼疾手快的把報紙遞過去,“給你,阿姨。”
李錦平更樂了,“這個家常殊傑唯一的作用已經沒有了,可以驅逐出境了。”
常平安笑得眼睛都沒了,高舉雙手,“我投贊成票。”
阮銘也笑。
但她依舊有種不真實感,這種快活的、打趣的話語她并非沒有體會過,她也時常和張明宇說兩句,但是從未發生在以父母為個體單位的身上,而家,更不可能擁有這種氛圍。
她看得出來,雖然常叔叔李阿姨嘴巴嫌棄常殊傑,但卻是真心愛他。
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常殊傑會在家裡的沙發上窩成一團,偶爾還翹着二郎腿。在學校裡,她見到他,總是背闆筆直,無論是大會上接受表揚,還是走廊上擦肩而過。
雖然他一貫沉默少語,但分明笑多了一些,也會接兩句沒有營養的廢話。
被愛會讓人松弛。
他是松弛的。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