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對是世上最了解阿姐的人。
隻要她想,她也能是世上最像阿姐的人。
殿外風雨如晦。
小黃門趕來宣召時,剛進抱廈,便見燈下美人垂眸靜候。
美人如玉,燈下看美人,盛極桃李、豔極牡丹,莫過如是。
小黃門心如擂鼓,想到陛下意味不明的問話,滿心惶惑,心跳地更加厲害。
葉晚晚稍稍側頭,美目橫波,往外看來。
……可是,葉貴人确實美啊。
小黃門咬牙,賭一把般,姿态恭敬傳召:“恭請娘娘移駕。”
葉晚晚仔細看了會兒他的臉色,應了一聲,小黃門倒退着引路。
繞過遊廊,又穿過幾重殿門,終于走到帝王寝殿裡間。
寝殿以明黃、赤金、玄黑為底色,琉璃宮燈數十盞,使得殿堂明亮,龍紋猙獰。
她一入内,身後殿門便有被合攏的輕微一聲,突兀又刺耳。
葉晚晚垂下長睫,喉嚨隐隐痛起來。
她還不确定,陛下到底和阿姐是何等關系與情誼。
深吸一口氣,她主動擡眸,往前看了一眼。
颀長的身影從曲屏後慢慢步出來,陛下松松着一件鴉青色寝衣,長發散在身後,還在往下滴着水珠。
他身量很高,比尋常男子高出不少,站在殿内,長長的影子投下,空氣都擁擠緊繃了些。
容厭微微側頭看過來。
葉晚晚立刻低頭,斂衽屈身。
“……臣妾,葉氏晚晚,拜見陛下。”
宮燈下,她低着頭,他隻能看到一截極為白皙的後頸。
脖頸纖長,隐隐露出一縷小衣的深紅系帶,雪色從豔色領口鋪展開,露出的肌膚白皙透薄,甚至能看清上面淡青的血管。
橫亘着的青紫掐痕,在這截頸上顯得格外猙獰。
容厭掃了一眼,淡淡“嗯”了一聲。
他停在窗邊的書案前,拿起案上放着的一摞書函,一目十行看過。
他沒再擡眼,看了一會兒,蘸墨懸腕。
筆下奏章一本接着一本更換,落筆批複幾乎無需思索。
葉晚晚站在一旁,等了會兒,卻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她低着眼眸,心跳沉重,想要擡頭去看,又不敢失了禮節。
……寂靜才最難熬。
饒是她,此時也難免遲疑不安。
低垂的視野裡,小黃門低頭捧着一塊幹燥的棉巾,疊放到屏風上,随後宮人退下。
四下除了雨聲,便隻剩燈花跳動噼啪的碎響。
殿中忽地便隻餘她和陛下兩人。
太過寂靜。
空氣似乎都開始微微焦灼,葉晚晚小心擡眸,看了看書案。
他手邊隻剩下最後兩本卷宗沒有翻開。
時間不多了。
葉晚晚深吸一口氣,果斷到屏風處拿起棉巾,主動走近他。
一直靠近到兩人之間僅僅半步,她甚至能嗅到他周身極淡的香息。
葉晚晚深吸一口氣,沒再繼續有别的動作,看向他的濕發,“臣妾為陛下絞幹發上的水?今夜暴雨濕寒,陛下……”
她嗓音初初還有些生澀難忍,幾個字之後,這點兒不自然便很快褪去,聲線婉轉溫柔。
容厭擡起眼,淡淡看着她。
葉晚晚眉心跳了下。
這樣近的距離……他看得到她的臉。
就算是白術,此刻也挑不出姊妹二人此刻容貌上的區别。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半分停頓将話說完,“……聖體,還需當心着些,免得落下頭疼。”
他看着她的臉。
濃夜漫長,夜雨暫歇。
錯金狻猊香爐中點着極為濃重的安神香,香霧缭繞。
一時間,寝殿竟落針可聞。
葉晚晚脖頸微微僵硬。
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是多久,隻覺漫長到她頭皮微微發麻。
容厭瞧得見她的每一下動作,每一個神情。
他指尖輕扣書案,極為輕微的“笃”一聲,打破了粘稠的寂靜。
葉晚晚心跳緊張而沉重,渾身血液流動似乎都快了些,等待着他的反應。
容厭聲音平和地贊了句,“葉貴人這妝容不錯。”
葉晚晚眼睛眨動了下,試圖推測他言下的意思,不等她多想,容厭擡手。
他抽走了她手中的棉巾,葉晚晚手下意識縮了一下。
他下颌微微朝着書案擡了擡,随意道:“還剩下兩本卷宗,念吧。”
案面上,僅剩兩冊藏藍色封裝的卷軸,一旁是厚厚一摞批注好的折子密函。
葉晚晚走過去,展開藏青色底頁的卷宗,她垂眸掃了一眼。
“葉氏晚晚,葉铎第二女,生母……”
是……她的生平卷宗?
葉晚晚手指僵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失控感。
見她愣住,容厭往她手中瞥了一眼。
看清上面黑字,他眉梢微微挑起了些,“真巧。”
葉晚晚手指微微扣緊,掌心微微出汗。
她看着他,眸光幾分無措。
“陛下——”
她嗓音柔軟微顫,容厭瞧着眼前極力忍着懼怕的女郎,語氣平穩,溫和道:“抽到哪本念哪本,不想念就出去。”
她沒有講價還價的資格。
葉晚晚僵住,用力抿唇。
指尖掐了一下卷宗,狠狠留下一個指甲的印子,而後低下頭,輕輕念出聲:“葉氏晚晚,葉铎第二女,生母葉铎妾室小蘇氏。
嘉平六年,為救發妻蘇氏,葉铎納蘇氏旁系小蘇氏為妾,為取血脈相連紫河車。
嘉平七年,小蘇氏提前臨盆,仍未救下蘇氏。葉铎重發妻、小蘇氏生性怯懦,二人皆重葉雲瑟而輕葉晚晚。”
葉晚晚聲線與尋常年輕女郎不同,是算不上軟糯的清甜,音質悅耳,尾音帶着一股天生的、細到幾乎察覺不出的低啞,像是琴音悠長的尾調。
容厭聽着,看了一眼他的手指,眼簾低垂,繼續慢慢地品着茶。
葉晚晚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念下去。
這确是她幼年的身世、她和阿姐葉雲瑟之間的過往、也是……她姓名的緣由。
連這些她的陳年往事,也都被探查出來。
容厭神色淡淡,沒有半點讓她停下的意思。
葉晚晚又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開口:“葉晚晚生來體弱,四歲,葉铎送葉晚晚往江南求醫,自此,葉晚晚春夏留上陵閨閣,秋冬下江南養病。
又幾年,小蘇氏病逝,葉铎戰死沙場,自此膝下二女相依為命。
前年,葉雲瑟失蹤。
葉晚晚于去歲入宮,入宮前夜與葉家主割裂,自此孑然一身。
葉晚晚不娴于女紅、不擅于琴棋書畫,又病弱讷言,不得寵于長輩……”
卷宗字字均無錯處,隻是少了她曾在江南,師從當世大家、隐姓埋姓學醫的過往。
念完最後一句,“……葉雲瑟為庶妹研習醫術,後失蹤于行軍途中。”
“晚晚,遜雲瑟遠矣。”
葉晚晚将卷宗放到兩人之間的書案上。
終于念完了,她硬着頭皮擡起眼睛。
她的眸色漆黑瑩潤,柔柔仿若盈着一汪泉水。
容厭凝着她,似在打量,也似在回憶。
過了好一會兒,他溫聲問:“葉貴人,你那麼想侍寝?”
葉晚晚一怔,手指被吓得猛地蜷起。
不是問她想不想,為什麼想,是笃定她“那麼想”。
她裝作沒有察覺其中區别,立刻急急道:“當然想!臣妾愛慕陛下!今夜,臣妾終于等到陛下翻了臣妾的牌子。”
容厭眉梢微動。
舌尖在口中重複了一遍,突然便笑出了聲。
他語氣帶上些許玩弄意味,道:“欺罔是罪、僭越也是罪。想侍寝,那你來吧。”
葉晚晚心跳一慌,擡眸往前看了一眼。
容厭已率先起身,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逶迤于地的玄黑色衣擺瞬間被拉起,垂在他足踝。
他身形極為高大,即便她是女子裡面不低的個頭,卻也隻将将到他肩下。
葉晚晚仰頭看了一眼,慢吞吞跟在他身後。
幾步就走到床邊,容厭站在床頭等着她。